提要
古琴是古人用以陶冶性情的聖潔之器。蜀派古琴無論斫琴技藝還是演奏風格,均在國內獨樹一幟。80後張勇熔鑄南北派傳統,志在弘揚蜀派琴道與技藝,拓展出既屬於自己也屬於四川的古琴世界。「張勇古琴」音色、木作獲國內外琴友、琴家高度認可,被公認為「張琴」。
嘉賓
張勇,古琴演奏家、斫琴師。1987年生於簡陽樂器世家,父親張以全、二伯父張以秋都是北京民族樂器廠從事樂器製作與修理的藝人。張勇15歲始研習古琴,2003年拜廣陵派傳人曹瓏為師,2005年回簡陽始創「張勇古琴」,參加「看四川——民間文藝創作工程優秀作品展」,在數千件作品裡名列前十,獲「優秀作品獎」。2013年張氏古琴製作工藝被資陽市人民政府批准為第三批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張勇成為此項非遺傳承人。
對話
琴者,情也;琴者,禁也
琴道
記者(以下簡稱記):你提到的高人,可以詳談嗎?
張勇(以下簡稱張):我恩師極多,曾受川派古琴大師曾成偉指點,還有古琴大師葛翰聰、俞秦琴夫婦,近年來斫琴又得古琴、作曲大師成公亮先生指教。2003年父親通過關係,讓我在洛陽拜見了龍門九派琴院院長、古琴大師曹瓏。曹瓏是飛彈專家,是古琴宗師吳文光的弟子,也是李祥霆、龔一兩位大師的弟子,他還是古琴廣陵派第十二代傳人,是廣陵琴家林友仁的徒弟。他不輕易收徒,我父親贈送自己做的古琴給他,他才終於答應下來。
記:你就跟著曹老師學習?
張:萬事開頭難。曹老師給我講的第一課是韓愈的《師說》,叫我背誦,默化於心。不講古琴而大講師道,一板一眼,我聽得頭暈,心裡犯嘀咕。他察覺到了,說,不懂古文學,你就進入不了古琴世界。
有一天,他搬出十八般兵器:二胡《賽馬》、琵琶《十面埋伏》、古箏《高山流水》,還有吉他、貝司等,逐一演奏,然後問我:「你喜歡哪一種樂器?」我答:「貝司好聽。」曹老師用古琴彈奏一曲《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哇噻,古琴還可以演奏流行曲啊!我說:真好。曹老師說:「學好了古琴,再來學貝司吧。」
其實在他撫琴的一剎那,我就知道什麼才是我該學的樂器了。他演奏了古琴名曲《欸乃》,即柳宗元的詩「欸乃一聲山水綠」,古琴界讀作「ao ai」。曹老師說,清晨山水隨天色而變,色彩由黯而明,是漸變過程,但在詩中,隨著劃破靜空的一聲響,萬象皆綠,十足動感。絲弦就要展示出這樣的境界……
記:琴為聖樂,當以道言,所以琴人的品性、學養、情趣的提高,甚至比練琴更重要。
張:「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王維這首詠琴絕句《竹里館》表達了人琴合一的至高境界。琴道蘊含了人與自然的和諧,天人合一的宇宙觀、生命觀與道德觀。
記:學琴過程順利嗎?
張:苦中有樂。背琴譜、讀書、練琴、喝酒……我跟一個老師就學他演繹的曲子,人、身、琴、境不同,演繹自然不同。古曲應追求原著精神,不應彈改編曲子。有一次,我老是理解不了曲中微妙之處,曹老師喟然長嘆:「我研究半生飛彈,未曾想研究出你這樣一個『搗蛋』來……」
記:你也提到馬維衡大師……
張:馬維衡先生精於斫琴,研製出仿古斷紋琴,所斫之琴被稱為「馬琴」,造型古樸,音色松透圓潤。2014年我拜他為師,與他同吃同住,得到極大提升。近年來我斫琴又得古琴大師成公亮先生指授……
知音
記:你與大師曾成偉、葛翰聰等也有奇特的交往史……
張:2004年起我遍仿當代斫琴名家,做了100多張琴,當時賣1500元一張。一次某人一次買走了3張,不久接了一個電話:「我是曾成偉……」他知道我在仿他的琴,問我手裡還有多少。我把餘下十幾張琴帶過去,曾老師用來做教學琴。他逐一指出我仿品制形上的不妥之處。後來他告訴我,那個一次買走3張琴的是他的學生。斫琴中,我一度解決不了琴弦把手打滑的問題,曾老師一句話點醒夢中人……由此可見他的坦蕩胸懷。
記:你對古琴還有哪些個人化的新發現?
張:我和父親為維修一張損壞了的明代古琴「漱玉」,曾小心翼翼地拆開過。只有弄清傳世古琴的內部結構才可能發現秘密。多年前我在機場過安檢,發現古琴在X光透視下,不但可以看到外形,且可看清內在全部結構,包括灰膠、紋理、裂縫、厚薄……這幾乎是轟然一擊,我覺得找到方法了。後來我們開始用X光機列印出傳世古琴以及一些當代人製作的名琴透視片,細心地進行揣摩分析。我當時年少氣盛,在網上撰文指出一些名家的「天價琴」,其實有很多不足之處……直到2005年,故宮博物院才出版了一部故宮名琴的CT掃描圖像譜。
聽木
記:唐朝的專業斫琴家以雷、郭、張、沈四家最為有名,其中又以雷、張兩家最為突出。雷氏出於四川,有三代9位斫琴大家,號稱「蜀中九雷」,箇中又以雷威成就最大,北宋宣和內府中名列第一的「春雷」,即雷威所制。
張:斫琴用材雷氏有獨特之處,所謂「雷威作琴,不必皆桐,遇大風雷中獨往峨眉,酣飲著蓑笠入深松中,聽其聲連綿悠揚者伐之,斫以為琴,妙過於桐。」峨眉松,指的就是杉木。使用杉木斫琴是雷氏特點。南宋《琴苑要錄·斫琴記》記載:「雷琴重實,聲溫勁而雅。張琴堅清,聲激越而潤。」在我看來,杉木並非製作古琴最理想之選,它密度大,太硬,氣孔稀少,留不住聲音。這就是民間所謂雷琴可發激越之聲的道理。
記:你斫琴主要使用什麼木材?
張:現在一些人做古琴竟使用花梨木、紫檀木、楠木甚至烏木,這些木頭沉重,看起來很光鮮,但硬度大氣孔小,根本留不住聲音,更無法企及「棉裹鐵」那樣的鐘玉之聲。這不是亂彈琴嘛!我一直採用四川的青桐、柏木、香杉木,新舊均有。一次,成都一座老廟宇拆除,有上千根明代的木樑處理,多為香柏木,我以「捐功德」方式全部換了回來。
記:你用灰膠方面有獨門絕技……
張:父親那一代人為古琴上漆用的是化學漆。古法是採用梅花鹿粉角與生漆調和,經久不壞。古語「千年琴、百年箏」可以佐證。以前農村人扁擔挑斷了就採用土漆黏合,外纏幾層夏布,扁擔再斷也不會從黏合處斷開,由此可見生漆的黏力。我在老家種了一些生漆樹,親手熬制過。我採用四川的生漆加入瓦灰,現在最好的生漆500元一斤,純白色,一張琴上漆幾十遍,就漸漸變黑。由於生漆具有透性,幾年後,古琴會自然呈現出木頭的紋理,那才是大美。
記:斫琴決定了你的耳朵能辨微聲。
張:斫琴最複雜的環節是調音。古琴尚未刮灰前,要對琴板中空的音箱進行調試,這就需要一雙好耳朵。我爸和弟弟負責做琴,我負責調琴,琴好不好就看音準不准。除了彈琴者的技藝與心法,我能辨聽他的琴發出的聲音里,尤其是木質厚薄、裂紋的變異情況。這種「聽木」的功夫,幾句話說不清楚。會彈琴者,琴的音色會越來越好。凡我賣出的琴,使用壞了我包修。有時我聽完對方彈奏,就告訴他這琴無法修復,只能換一張。這如同一個人病入膏肓,元氣渙散,六神無主,如何醫治?
蜀琴
記:目前學古琴者很多,斫琴界情況如何?
張:手工製作古琴程序頗複雜。做一把古琴,至少要3個半月至4個月時間。製作古琴有乾燥、劃板、磨平、安裝冠角等附件,再打磨光滑、調音、刮灰上漆、安裝音位、再打磨、再上琴弦等,差不多90道工序,除藉助電鋸外,全是手工製作,其中以刮灰最難,要耗費一個半月。這道工序做得好不好,直接決定古琴保存的時間,也影響後面的上漆。
記:這是一般古琴的製作程序,你的「百衲琴」呢?
張:百衲琴的創始史稱在唐代,有出自雷威和李勉兩種說法。用漆筩及合律的桐木塊膠合成材斫琴之說,較為可信。我反覆研究,開始採用真正的百衲工藝,不同紋理的木頭由於紋理走向不同,要把共振點釋放出來,以其絕妙音聲證實用多塊材料黏合琴面的玄秘,並非古人臆造。這樣的百衲琴聲音松透,韻味悠長,是我的代表作品,也是售價最高的。
一些非古琴製作的傳統技術(比如電腦雕刻、刨木、打磨等)也漸漸湧入四川制琴領域,蜀派古琴特殊的韻味在被淡化,加上一些斫琴者過於看重市場,標出天價,進一步造成了混亂。學習用古琴的價格大致與其他民樂器相當。隨著古琴愛好者增多,演奏水準到一定程度後勢必要再買琴,但高價位確實讓工薪階層難以負擔,這種情況對普及古琴非常不利。
琴者,情也;琴者,禁也。古琴是修身養性的樂器。斫琴越多,彈奏越多,就越該領悟琴道。所以我的古琴多年來幾乎不漲價。說「幾乎」的意思是近年只有一點微調。我製作的琴融合了南北派琴特點,北方古琴有一種滄桑之韻,川派古琴的聲音宏大且金石聲濃。我把兩者特色融合,形成了自己的特色。現在掙多少錢並不重要,我更希望在古琴薰陶下,能夠做出傳世的名琴。
手記
2016年8月30日 成都
幾經聯繫,8月30日下午在四川省圖書館的出口,看到一個高個子青年背著兩張古琴出來,我知道這應該是張勇了。他應邀在此參加一個古琴展覽。不料他說,感覺這裡的氣息過於現代化,反而不想在此陳列自己的古琴了。「古琴是靜默的,不應該拿去炫耀!」我一聽,就發現他與眾不同的個性。
一路無語。來到金家壩市文聯會議室,靜謐的環境具有默化作用,張勇的眉宇間有一股同齡人罕有的靜氣。隨著話題打開,他的思維變得活絡起來,他背光對著我,腰身挺直,將一雙修長白皙的手垂放在桌子上,講述經歷的過程中手指不時在滑動,或撩或撥,似乎在演奏陶淵明的無弦琴。心中有琴,就不在乎眼前無弦。「多年來,我養成了坐姿鬆弛、手臂鬆軟、手指鬆柔的習慣。人越松,彈琴反而越快!」
這雙手,首先讓我聯想到的是古琴演奏。他說:「要成為一名出色的斫琴師,首先必須是很好的古琴演奏者。不辨琴音不懂琴理,又如何斫琴?」他舉手給我端詳,大拇指外側,有一層厚繭,那是手指與琴弦千磨萬擊的結果。
在距離簡陽市區20公里的石板區江源鎮紅旗鄉,張家早已聞名鄉野。張勇的父親張以全擅長制古琴、伏羲琴,兒子張勇以蕉葉百納琴最為知名。這些手藝都是從爺爺張永四那裡傳下來的。張永四斫琴、演奏技藝一般,可有一個觀點對後輩影響深遠:「喜歡彈琴的必會喜歡斫琴;喜歡斫琴者必會愛上彈琴。」二為互補,充滿了辯證之理。
張永四有4個兒子,其中三位都在斫琴,其中張以全和張以秋手藝最佳。兄弟倆早年從沱江的造船業進入木作行,後來經人推薦進入北京民族民樂廠修理部,從事古箏、古琴等樂器的維修和製作,勤學苦練加上天賦聰穎,逐漸在民族樂器領域聲名鵲起。2005年,兩兄弟一個回川,一個留京。張以秋漸漸成為國內公認的古琴製作大師,張以全則帶兒子回到老家,摸索新的斫琴之路。
此前,張勇初中畢業考上了簡陽中學,父親卻決定讓他進入音樂世界。善制琴者,必善治琴。張以全的譜系是,為傳承家族斫琴技藝,讓兒子進入音樂學院學習古琴,為日後斫琴打下基礎。2003年9月,張勇進入河南音樂學院古琴專業學習。隨著學習的深入,昔日活潑好動的張勇如同變了一個人。古琴徹底激發了他的內心,鑽研、琢磨、悟道,張勇專業水平進步神速。兩年後,在父親和高人的親授下,他的古琴彈奏水平已達八級,斫琴技藝也日漸長進。
「剛回四川時學古琴的人很少。要維持生存、打開市場,我們沒什麼辦法,就到送仙橋附近擺地攤賣琴……」
「遇到些什麼樣的高人?」我打斷他的話。
「那是神一般的人!」
本報記者 蔣藍 文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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