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7 August 2017

嵇康《琴賦》解讀


2016/03/15 來源:youthpub
嵇康是魏晉時代的名士,「竹林七賢」之一,「正始文學」的代表作家。他憑「學不師受,博覽無不該通」的才學傾倒眾多名士英傑,他以「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思想獨煢於當時庸碌之輩。嵇康一生勤奮著述,文風犀利,潑辣洒脫,他的詩文在我國古代文學史上有較高地位,「心寫心聲不失真」是稽康詩文最突出的特點。他的賦作保存下來的只有一篇《琴賦》,其餘如《酒賦》、《白首賦》等則早已亡佚。清人何焯在《文選評》中給《琴賦》相當高的評價:「音樂諸賦雖微妙古奧不一,而精當完密、神解入微,當以叔夜此作為冠。」在這篇賦作中體現了稽康極高的音樂素養和文學藝術才華,以及獨特的音樂美學思想。
嵇康與琴
嵇康在音樂方面造詣非凡,從小喜歡音樂,並對音樂有特殊的感受能力,他欣賞的領域相當寬泛,既有《白雪》、《清角》、《清徽》等古代名曲,也聽《東武》、《太山》、《鹿鳴》等當時之調,可謂對音樂一往情深,不僅對音樂有深刻的領悟和理解,還通曉多種樂器。向秀《思舊賦》雲,「嵇博綜伎藝,於絲竹特妙」,他精於笛,妙於琴,還善於音律。陳暘《樂書》雲:「昔人論琴弄吟引,有以稽康為之者,《長清》、《短清》、《長側》、《短側》之類是也。」這四首琴曲,被稱為「嵇氏四弄」,與蔡邕創作的「蔡氏五弄」合稱「九弄」,是我國古代一組著名琴曲,現存《長清》、《短清》譜見於明朱權的《神奇密譜》,《長側》、《短側》見於明汪芝的《西麓堂琴統》。此外,還有《玄默》、《風入松》、《孤館遇神》等琴曲,相傳也是他的作品。
在嵇康的音樂生活中,琴與其結合得最為密切。嵇康與琴,在人們的心目中,是不可分離的。他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自敘生平志向:「但願守陋巷,教養子孫,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願畢矣。」《晉書·嵇康傳》稱他「常修養性服石之事,彈琴詠詩,自足於懷」。他對琴及琴曲的嗜好,在後世的稗官小說中似乎都凝聚在了《廣陵散》。廣陵是郡名,在今江蘇淮陰、高郵一帶;散是曲名,《廣陵散》其實就是廣陵地方的曲調。這首具有楚地風格的琴曲,出現於東漢末年,但不知何人所作,曲子描寫的是戰國時代鑄劍工匠之子聶政為報殺父之仇,刺死韓王,然後毀容自殺的悲壯故事。《晉書·稽康傳》中說嵇康是從神鬼高人處習得此曲,「康嘗游於洛西,暮宿華陽亭,引琴而彈。夜分,忽有客詣之,稱是古人,與嵇康共談音律,辭致清辯,因索琴彈之,而為廣陵散,聲調絕倫,遂以授康,仍誓不傳人,亦不言其姓字」。《太平御覽》卷五百七十九《靈異志》也有相似的記載,《廣陵散》這樣神異的來歷,自不可信,旨在說明《廣陵散》曲調絕倫非人間所有,只有嵇康這樣的音樂造詣之人才配習得,而這楚地悲音的《廣陵散》也似乎呼應著稽康短暫卻絢爛的一生。史書載:「康將刑東市,太學生三千人請以為師,弗許。康顧視日影,索琴彈之,曰:『昔袁孝尼嘗從吾學《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廣陵散》於今絕矣!」嵇康與琴最後的事跡成為後世激動人心的傳說。南朝詩人江淹在著名的《恨賦》中寫道:「及夫中散下獄,神氣激揚。濁醪夕引,素琴晨張。秋日蕭索,浮雲無光……」把稽康臨刑前索琴彈奏《廣陵散》,從容堅毅的氣度寫得悲慨激壯。而這個悲壯悽美的結局,讓嵇康的生命有了類似於古希臘悲劇式的崇高靜穆,也使得魏晉名士的音樂活動達到了最高的審美境界。
《琴賦》的藝術表達
《琴賦》長約2000字,賦的開頭有序,賦尾有亂,是序亂兼備的賦體結構。嵇康在序中點明了撫琴的心志意趣,認為琴是樂器中最珍貴的,而「琴德最優」,琴樂的本質是「性潔靜以端理,含至德之和平」,並對琴制、琴曲、典故、琴聲、指法、樂理等特色進行了詳論,雖是詠琴題材,卻含有自喻的成分。詠樂器的賦作,漢代已有十數篇之多:枚乘的《笙賦》、王褒的《洞簫賦》、劉向的《雅琴賦》、劉玄的《簧賦》、傅毅的《舞賦》及《雅琴賦》、張衡的《舞賦》、馬融的《長笛賦》、《琴賦》、侯瑾的《箏賦》、蔡爵的《琴賦》等。最早的完整樂器賦為王褒的(《洞簫賦》,稍後有馬融的《長笛賦》,這兩篇都是音樂賦的名篇,其源頭可以上追到枚乘的《七發》中「首發」關於音樂之事的描寫,「首發」短短200多字,無論是寫桐樹的生長環境、寫制琴、寫演奏還是寫音樂之美,都極力通過遣詞造句營造出一種趨於極致的藝術效果。《七發》不僅僅從創作程式上,同樣也從其中所體現出來的音樂思想上,為後世的音樂賦家提供了極其重要的借鑑範本。嵇康《琴賦》卻將前代詠物賦作了進一步發展:
第一,語言艷麗誇張,句式以駢散體為主。劉勰《文心雕龍·麗辭》言「至魏晉群才,析句彌密,聯字合趣,剖毫析厘」,「總觀西晉辭賦,主導風格亦崇尚綺麗,與詩歌正相一致……而主要成就,亦在技巧、形式方面」。確實,比之前代的音樂賦,嵇康《琴賦》中駢儷句型已大量運用,更講究詞性聯對的工整,對句的運用也比較普遍。「若乃重巘增起,偃蹇雲覆,邀隆崇以極壯,崛巍巍而特秀;蒸靈液以播雲,據神淵而吐溜。」這段文字描寫了生長琴木的山川,四六言雜陳,展現了一種變化詭異的語言風格,突顯出山峰所具有的險峻縹緲。
第二,用典精巧暢達,賦中用各種曲名連綴成句,化用曲名本身所代表的含義,使較呆板而互不關聯的曲名在文中化為優美生動的意象。「下逮謠俗,蔡氏五曲,王昭楚妃,千里別鶴,尤為一切,承間簉乏,亦有可觀者焉。」蔡邕《琴操》曰,「昭君心念鄉土,乃作怨曠之歌」。而《別鶴》崔豹《古今注》曰:「《別鶴操》,商陵牧子所作也。牧子娶妻五年,無子,父母將為之改娶。妻聞之,中夜起,聞鶴聲,倚戶而悲。牧子聞之,嗆然歌曰:將乖比翼隔天端,山川悠遠路漫漫。攬衣不寢食。後人因以為樂章也。」嵇康所陳列的這些鄭衛之音,是根據他們相近的意象含義、典故出處,製造出怨婦遊子的憂愁情調。
第三,營造優美形象的意境,表現抽象而無法具體把握的音樂,將模糊的音樂用清晰形象化的描寫表達出來,並在賦作中靈活地用典故來烘托氣氛。「紛淋浪以流離,負淫衍而優渥,璨奕奕而高逝,馳岌岌以相屬,沛騰遌而競趣,翕韡曄而繁縟。狀若崇山,又象流波。浩兮湯湯,郁兮峨峨。怫煩冤,紆餘婆娑。陵縱播逸,霍濩紛葩。檢容授節,應變合度。兢名擅業,安軌徐步。」高山之形,流水之聲,被用來表現琴聲流露的抑揚頓挫,以及音樂演奏中產生的不同風格,而這兩個形象又出之有典。《呂氏春秋·本味》有「伯才鼓琴,鍾子期聽之,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鍾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少選之間,而志在流水。鍾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湯湯乎若流水」。高山與流水代表的不僅僅是兩種音樂風格,更是表現了彈琴之人迥然的氣質秉性和人生追求。
《琴賦》的人生境界
《琴賦》超越前代作品並非只是在外在形式上,更重要的是嵇康獨抒心志,在賦作中表達了音樂人生的三種境界:
其一,貴在養生。「故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愛憎不棲於情,憂喜不留於意,泊然無感而體氣和平,又呼吸吐納,服食養身,使形神相親,表里俱濟也。」而彈琴則可以凈化情慾,導養神氣。琴不僅是士人身份的象徵,也是士人相伴相依的佳侶,寄情托志的載體,更與士人構建出獨特的心靈世界。嵇康生活在亂世之秋,滿腔悲憤憂愁無從發泄,只好宣洩在琴聲中。正如他所說:「處獨窮而不悶者,莫近於音聲也。」(《琴賦》)他的這種悲涼心緒,我們在與嵇康境遇相同的阮籍詩中也可以領略到,其《詠懷詩》第一首「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在淒寒的月夜,清澈的月光照在帷簾上,孤鴻在野外啼叫,滿腔的憂傷,溶入了這如泣如訴的琴聲中,化進這清冷的月色里!古琴音色優美,韻致幽遠而活潑,富於轉折變化之妙,士人在風景優雅的竹林下,遠離世俗的喧囂,撫一首琴曲,沉浸在清峻幽深的琴韻中暫且忘懷政治的險惡多舛,排除寵辱得失,在老莊之道中逍遙,感受人生自由的樂趣。
其二,物我兩忘。嵇康彈琴時,「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兄秀才公穆入軍贈詩十九首之十五》)的神妙意境一直為人所稱頌。連晉朝大畫家顧愷之都很想將之入畫,卻苦於無法下筆,而說「畫『手揮五弦』易,『目送歸鴻』難」。以此可窺嵇康撫琴時,自然流露出超然放達、洒脫飄逸的境界。嵇康一生以老莊為師,處處追求老莊的超然放達、無欲無求的生命境界。《三國志·嵇康傳》說嵇康曾「撰錄上古以來聖賢、隱逸、遁心、遺名者,集為傳贊,自混沌至於管寧,凡百一十有九人,蓋求之於宇宙之內,而發乎千載之外者矣」。嵇康極其贊同古代聖賢、隱逸高人那種恬靜無欲、寡淡自然的品格,以及他們游乎山澤、物我兩忘的生活態度。在高軒飛觀,廣夏閒房之中,朗月垂空,秋風拂面之下,嵇康撫琴而歌:「凌扶搖兮憩瀛洲,要列子兮好仇,餐沆瀣兮帶朝霞,眇翩翩兮薄天游。齊萬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琴賦》)這首有著濃厚老莊色彩的賦詩,很明顯的表現山一種擺脫世俗、好仙向道、委身自然的生命境界。「瀛洲」,乃神仙所住之地;而「列子」,即莊周《逍遙遊》中所說的「御風而行、汵然善也」神仙。「齊萬物」乃是莊子重要的哲學理論,傳達出泯火「物」「我」的對立,達到心志專一、虛靜與「道」合一的思想。在幽遠的琴聲中,稽康忘掉生活中瑣屑俗事,而進入自由境界,琴聲、音韻與人心渾然為一,在藝術的王國里超度自我,到達與道合一的玄冥境界。
其三,獨立精神。戰國時代的莊子追求絕對的自由,他筆下扶搖千里的大鵬,御風而行的列禦寇,以及藐姑射山上的神人等等,都可以達到一種不為外物所束縛、所統治的絕對自由的獨立境界。而魏晉是一個士人心靈特別靈敏的時代,個體自由的時代,由儒而道釋、由循名教而任自然及使老莊思想得到具體實現的時代。由於在政治上的實踐難有建樹,人們集中思考的不再是如何平治天下,而是更具超越性的世界之有無和在激盪的社會洪流面前生命的價值與人生態度。正如宗白華在《美學散步》中所說:「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痛苦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於智慧、最濃於熱情的一個時代。」.魏晉士人擺脫了兩漢陳腐經學的束縛,在文學、音樂、繪畫等諸多藝術中,在山川大河、自然景物的反觀中追求個人的精神解放,嵇康在「琴詩自樂」的音樂審美中,塑造獨立的人格,培養自由的意志,達到「怡養悅愉,淑穆玄真,恬虛樂占,棄事遺身」(《琴賦》)的境界。個體生命的覺醒和藝術的獨立帶來了人與琴的天然契合,人之魅力與音樂之魔力如此地渾然一體,「魏晉時代人的精神是最哲學的,因為是最解放的、最自由的……晉人酷愛自己精神的自由,才能推己及物,有這意義偉大的動作。這種精神上的真自由、真解放,才能把我們的胸襟像一朵花似地展開,接受宇宙和人生的全景,了解它的意義,體會它的深沉的境地」嵇康在他的《琴賦》中追尋的最高境界就是自由的、不受任何羈絆的精神世界,所演繹出人格的真性情、真道德、真精神,展示了藝術精神的真、善、美,以及所追求的自由意志。
《琴賦》展示了嵇康的藝術修養及高士襟懷,是音樂文學中的上乘之作,它在篇章結構、修辭及所包含的音樂思想方面都對後代音樂文學的發展有著重大影響。就創作數量而言,漢賦中,詠音樂及樂器的作品只有10篇,到了魏晉就有25篇,後世詠樂器以及詠樂人、樂歌、樂曲的辭賦、詩、詞、曲更不可勝數了。《琴賦》是嵇康音樂文學和美學思想形象化的體現,也是研究其音樂思想的重要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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