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7 August 2017

嵇康與古琴文化


2016/04/13 來源:趣歷史
摘要:在人類悠遠的歷史文化長廊中,古琴一直在扮演著修身養性、娛情抒心的重要角色,在漫漫歲月中演繹出一個個至今令人心潮澎湃的傳奇。毫無疑問,古琴早已演變成為一種精神符號,遠超其本身的價值。而嵇康與古琴命中注定般的相遇,也成就了一段人與琴的千古佳話。本文試圖闡述嵇康與古琴文化的緊密聯繫,從古琴文化的發展歷史角度,結合嵇康所處的特殊時代及其自身獨特的氣質,探討嵇康對古琴文化的傳承、突破與超越。
一、何謂古琴文化及漢末魏晉之前發展歷程
所謂古琴文化,是指圍繞古琴的形制、琴曲、技巧、琴家、故事及相關理論等所形成的滲透至人類物質生活、精神層面並深深影響人類文明的具有深厚底蘊的一系列體系。古琴歷來被視作高雅的樂器,被賦予治國平天下的含義,與政治教化關係密切。古琴蘊含豐富的文化內容,在長期的發展中,已經成為一定的文化符號,甚至是身份的象徵。
古琴本身表現出一種脆弱、雅致之美。音色古樸、深渺,聲音輕微,至若希夷之境,因此它演奏所必須的條件就是安靜的周圍環境,遠離喧囂宴樂場所,因此古人或是擇一環境清幽之處自彈自唱,或是與三兩好友彈琴吟詩。古琴歷來追求「平和」、「淡遠」的境界,宜平心靜氣,正適合君子修身養性,所以古琴主要是作為君子正心之物,對於古琴技巧往往強調得比較少,而更著重於「弦外之音」,通過琴聲所傳達的教化意味與抒懷作用。據《史記·孔子世家》載:「孔子學鼓琴師襄子,十日不進。師襄子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已習其曲矣,未得其數也。』有間,曰:『已習其數,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志也。』有間,曰:『已習其志,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為人也。』有間,有所穆然深思焉,有所怡然高望而遠志焉。曰:『丘得其為人,黯然而黑,幾然而長,眼如望羊,如王四國,非文王其誰能為此也!』師襄子辟席再拜,曰:『師蓋雲文王操也』」由此可見,鼓琴更偏重於思想文化內容方面。
古琴文化歷史悠久,據東漢許慎《說文解字》載:「琴者,禁也。禁者,吉凶之意也。」也就是說琴的最初出現可能與巫術祭祀有關,是作為判斷吉凶的根據,具有神秘和崇高的地位。據說商紂王時期的師曠可能是最後一名通過古琴傳達天意的巫師,此後古琴漸漸轉化為樂器。起初,因為古琴聲音稍顯輕微,不適用於貴族宴享場所,不如黃鐘大呂般聲音洪亮,大氣磅礴,顯示出貴族與皇家的氣勢,於是轉而成為民間通用的私人樂器。而後,春秋戰國期間,「士」階層的大量出現,常攜琴出遊,《曲禮·禮記下》載:「士無故不徹琴瑟」,由此可見,在春秋戰國時期,古琴漸漸開始脫離民間大眾,而成為「士」這一群體的身份象徵,從而也提高了古琴在眾樂器中的地位。古琴蘊含與承載了豐富的內容,是充滿文化底蘊的載體,上古時期是巫術的載體,間至春秋又成為儒家思想的載體,在漫長時光的積澱下,累朝積代,最終賦予古琴獨特的人文地位,桓潭《新論》曰:「八音廣博,琴德最優」,在中國古代眾樂器當中一直占有極高的地位,被稱為高雅的樂器。《新論·琴道》「琴之言禁也,君子守以自禁」,很顯然,古琴被視為君子身份的象徵,並被賦予了道德教化的意味。
二、漢末魏晉時期古琴地位
魏晉時期是中國歷史上罕見的黑暗與混亂時期,戰爭頻發,疾疫橫行,政局動盪,內部傾軋嚴重,生靈塗炭,餓殍遍野。不管是當時士人還是普通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亂世之中,「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政權的頻繁更替,禮教的轟然崩潰,讓支撐幾百年的儒家傳統思想遭受到了極大的衝擊。魏晉士人逐漸拋棄儒家思想理念,而轉向超然出世的道家思想,在道家的玄幻中尋找精神的寄託,士人開始以自然無為的思想應對時局,表現出厭世、超脫、務虛的狀態,具體表現為追求清靜無為、放浪形骸、談玄求仙。道家思想最終浮出水面,成為士人最後的救命符,逐漸占據主體地位,成為魏晉顯學,而儒家思想則潛入了河底,成為思想長河中的暗流,雖仍在不斷影響著魏晉士人,但顯然已被壓制下來,在暗夜裡蹣跚而行。
社會思潮的轉向很快泛濫到社會政治、生活、文化等各個領域,其中就包括對古琴文化的影響。古琴作為適合個人抒發感情的器樂,在這個動盪不安,人人自危的時代背景下,毫無懸念的成為士人抒發生命感懷、嘆息人生無常的最佳工具。當時士人幾乎人手一琴,彈琴詠詩,聊以自慰。如阮籍常是「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他們通過彈奏古琴表達深藏在內心的感情,釋放憂悶的情緒,寄託個人的情思,為這個時代苦悶的心理打開一道光明的缺口,藉以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道家思想作為支配士人的主體思想,很顯然促使時人對古琴有了新的認識,道家思想很快滲透到了古琴文化之中,為古琴發展注入了新鮮的血液。魏晉時期,不但形成士人身不離琴的態勢,展現士人與眾不同的高邁與高雅情致的標誌,成為身份的象徵,還湧現了一系列優秀的古琴理論作品,如桓潭《新論·琴道》等,更不用提廣泛出現在詩歌當中的古琴形象。
漢末魏晉時期,是一個不能自主的時代,似乎所有人都被壓迫著前行,生命如螻蟻般悲苦,《晉書·阮籍傳》曰:「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然,在生命最受威脅的時候,生命意識也最為頑強,也就是在這個特殊的時期,促使了中國歷史上第一次人的意識的覺醒,審美意識的萌發。將個人從社會群體中剝離出來,突出了個人的地位,開始關注個人的思想、情感等,並首次將目光凝聚到個人本身,通過對士人容止、玄談的關注,展現出一股強烈的生命反叛之美,這種個性與審美意識的抬頭,作為君子常攜之物——古琴,無疑成為興盛發展,大放異彩的最佳時期。
三、嵇康對古琴文化的傳承與超越
1、嵇康與古琴的緊密聯繫
嵇康與古琴的相遇是命中注定的。人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其實物與人的相伴亦是同一道理。嵇康與古琴擁有著很多相通之處,比如形美、高貴、神秘等,關於嵇康外貌的描述,歷史資料中有很多的描述,《晉書·嵇康傳》載:「康早孤,有奇才,遠邁不群。身長七尺八寸,美詞氣,有風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鳳姿,天質自然。」其瀟洒風神、飄然出塵的氣質與古琴纖細美麗的外形相得益彰。嵇康士人的身份,君子的人格,世人仰慕的典範與古琴高雅出塵的品格不謀而合。嵇康不可企及的人文氣質、「非湯武而薄禮」的大無畏氣魄,臨刑「索琴而彈」的坦蕩曠達,在世人心中留下了永恆的印象,充滿了神秘之感。嵇康其人也如同詩句中所言「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如同美的詩歌一般,畫面翩然似仙人。而古琴在其發展的過程中,逐漸成為士人私人的樂器,為眾人可望而不可即,似乎永遠隔著一層神秘的面紗。
嵇康是極愛古琴的,可以說是其生命的慰藉,精神的寄託。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他提到:「但欲守陋巷,教養子孫,時時與親舊敘離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意畢矣」,這樣閒適的生活是嵇康一直所嚮往的。「常修養性服食之事,彈琴詠詩,自足於懷。」還特地作《琴賦》,對琴的製作,演奏等做了全面的描述,表達自己對音樂的感受,在他看來「眾器之中,琴德最優」,由此可見,琴在嵇康心中的地位是很高的。據說嵇康有一張非常名貴的琴為「獨幽」,為了這張琴,他賣去了東陽舊業,還向尚書令討了一塊河輪珮玉,截成薄片鑲嵌在琴面上作琴徽。琴囊則是用玉簾巾單、縮絲製成,此琴可謂價值連城。有一次,其友山濤乘醉想剖琴,嵇康以生命相威脅,才使此琴免遭大禍,可見嵇康對琴的鐘愛。余傑曾感嘆:「世有嵇康,生為琴弦無憾也」,的確如此。英雄佩名劍,名士攜雅琴,這是一種完美的組合。
2、嵇康對古琴文化的傳承
古琴自發展以來,深深打上了儒家思想的烙印。儒家認為:「琴者,禁也,禁止於邪,以正人心。」表明古琴作為正心修身的功用,嵇康在《琴賦》中熱烈炫揚了古琴以梧桐為體的高貴出身,盛讚「眾器之中,琴德最優」,不僅認為古琴有著高出一般器樂的身份,更強調了「琴德」的無與倫比,肯定了古琴所代表的道德教化作用。魏晉這樣一個特殊的時期,處於矛盾中的嵇康選擇了古琴「發泄幽情」,正是秉承了古琴「正人心」的傳統。
嵇康對古琴文化的發展做出了重大貢獻。在其短暫的生命中,無論是獨坐憂思,還是與友共聚,甚至是臨終奏鳴,都與古琴有著千絲萬縷的牽絆。嵇康在《贈兄秀才入軍詩十八首》中言道:「彈琴詠詩,聊以忘憂」,由此可見他對於古琴的理解依然傳承了上古時期延續下來的傳統。他的憂愁來自哪裡?對政局的不滿,對司馬政權的痛恨,對禮教崩潰的絕望,對生命短暫的憂思,無一不顯示了他極強的入世精神,他「性好老莊」,不過是對現實的反叛,對禮崩樂壞的對抗,他的道家思想其實是對儒家頹敗的反彈。而在他的身體里,其實依然流淌著的是儒家傳統思想的血液,這點很充分的體現在他的古琴理論中。他寫了兩篇關於古琴的文章《琴賦》與《琴贊》。《琴賦》完整的表達了嵇康對古琴儒家思想浸潤的觀點與想法。《琴賦》載:「余少好音聲,長而玩之,以為物有衰,而此無變;滋味有厭,而此無倦。可以導養神氣,宣和情志,處窮獨而不悶者,莫近於音聲也」,又載:「性潔靜以端理,含至德之和平,誠可以感盪心志而發泄幽情矣!」無不體現嵇康對古琴修身抒心作用的極大肯定。
3、嵇康對古琴文化的突破
嵇康對於古琴文化既有著傳承,又有突破。他創作的了《長清》、《短清》、《長側》、《短側》,也即「嵇氏四弄」,與蔡邕的《蔡氏五弄》合稱「九弄」,在中國古琴文化史上留下了寶貴的財富,為古琴音樂增添了新的元素。
嵇康「嵇博綜技藝,於絲竹特妙。」長期與古琴的接觸,對古琴有自己獨特的見解。他的音樂理論主要集中在《聲無哀樂論》一文中,「心之與聲,明為二物」。強調聲音來源於自然的本質,本身並無感情可言,是因為人自身情感心緒的不同而感受到不同的情緒。「夫哀心藏於苦心內,遇和聲而後發。和聲無象,而哀心有主。夫以有主之哀心,因乎無象之和聲,其所覺悟,唯哀而已。」認為人情感上的哀樂是因為自身心中先有了哀樂之情,音樂只不過是一個媒介而已,突破了把音樂純當做政治教化,完全無視音樂的藝術性的音樂思想,是有著進步意義的。《聲無哀樂論》闡述了嵇康對於音樂理論的觀點,直接影響到他對於古琴理論的見解,給中國古琴理論留下了輝煌的一筆。
4、嵇康對古琴文化的超越
嵇康個性「剛腸嫉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如此剛烈的性格,直接導致了他的人生悲劇,而古琴身形纖弱,琴弦絲絲入扣,脆弱纖細,具有柔性的魅力,這種剛與柔的碰撞,融之以個性與時代的矛盾,交錯繁複,給古琴注入了豐富的文化內涵,達到了別具一格的配合效果,琴聲悠遠而動人心魄,將古琴推至審美的高度。
嵇康對古琴文化的的超越,體現在他對古琴的偏愛與精神契合上。在古琴的發展歷史上,也曾湧現了一大批有名的琴家,而最為世人所稱道的非伯牙子期莫屬,《列子·湯問》載:「伯牙善鼓琴,鍾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鍾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鍾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鍾子期必得之。子期死,伯牙謂世再無知音,乃破琴絕弦,終身不復鼓。」由此有知音難覓之說。然而,伯牙子期是人與人之間通過古琴音樂的橋樑,感應到對方的內心世界及所傳達的意境。嵇康則不同,他撤去了與人的交流與溝通,而轉以直接將情感與心緒訴之琴弦,與琴弦相融合,達至琴心合一,以觸摸到「道」的境界。 這兩者的審美構成截然不同,伯牙子期式的知音是人與人之間的溝通與交流,達到雙方心領神會,也即「人——物——他人」結構。顯然這種構成將他人置於旁觀者的位置,以第三者身份介入其中,自是少了一份實際體驗。而如嵇康式的「物我」結構,明顯摒棄了人的參與,物我一體,是物我之間的直接對話。臻至佳境,達到審美的境界。
嵇康作為引領玄學潮流的精神領袖,有著先驅者的孤獨,缺少知音。他曾在《琴賦》中感嘆:「識音者稀,孰能珍兮,能盡雅琴,唯至人兮。」表達了他對知音難覓的慨嘆,直接將古琴視作了他的知音,而古琴也因嵇康綻放了它歷史上獨一無二,無法複製的華美篇章,這在嵇康臨刑慨然彈奏《廣陵散》而展露無疑。那是用整個生命去實踐的音樂絕響,那一刻人與琴融為一體,此情此境此曲無人能超越。
作為中國古琴名曲,《廣陵散》具有其深刻的內涵,《琴學叢書·琴鏡》認為《廣陵散》源於《聶政刺韓王曲》,其曲是依照故事情節發展而展開的。每段分為「井裡」,「取韓」,「亡身」,「含志」,「烈婦」,「沉名」,「投劍」,「峻跡」,「微行」等。「現代音樂史專家對該曲研究十分細緻,他們認為:《廣陵散》的旋律顯得非常豐富多變,感情起伏也較大。正如北宋《琴苑要錄·止息序》所說,它在表達「怨恨淒感」的地方,曲調幽怨悲涼;在表達「怫鬱慷慨」的地方,又有雷霆風雨,「戈矛縱橫」的氣勢。」太古遺音》之跋即謂之「其聲忿怒急噪,不可為訓」。所謂「紛披燦爛,戈矛縱橫」,以致觸怒大儒朱熹,斥之「其聲最不和平,有臣凌君之意。」
《廣陵散》悲壯的故事底蘊,其中夾雜的強烈情感,與儒家、道家所倡導的平和思想截然不同,充滿了悲憤與控訴。被迫害的嵇康與荊軻一樣,內心同樣充滿了幽憤,而臨刑彈琴一幕,正是嵇康內心憤懣與《廣陵散》所傳達的意蘊如出一轍,成為永遠無法超越的經典。
轉自:微信號天下古琴


原文網址:https://read01.com/2gyxaj.html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