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市場》
自從古琴成為唯一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的中國民樂器,越來越受到追捧和重視,作為傳統中國文化符號和中產生活方式符號的地位也越發顯赫,古琴買賣和教學市場因此變得繁榮。據報導,2006年,整個上海琴館只有3家,如今,上海各種琴館加起來已有幾十家。
在這樣的局勢下,中國每年生產出30-50萬張的古琴,有的賣出幾百萬天價,有的是賣給初學者的「練習琴」。其中一半由大廠生產,一半由小廠和個人生產。業內人士深知,其中不乏亂象,「選購西洋樂器看品牌,而古琴優劣則取決於制琴師。很多大廠實際上量產,打的卻是個人名字的品牌,利率達300%,絕對是畸高。」一位資深人士告訴澎湃新聞記者。
古琴價格混亂是業界公認的狀況,存在大量制琴作坊靠包裝、炒作、在外形上做文章賣出高價,聲音卻難以保證。
流水線磨平了個人特色,後者正是古琴這種古老樂器最為強調的,這個時代,堅持琴的個性和工匠精神是那些個人斫琴師。古代把古琴製作稱為斫琴,需要有專業技術的斫琴師完成操作。
上海斫琴人顧劍峰就是其中典型,他是滬上為人看好的斫琴新秀。在嘉定郊區租下場地,請來兩個工人幫忙,他每年只做幾十張琴,每張琴的每道工序親力親為,不像某些斫琴師,號稱「親斫」但並未參與製作。當一位朋友建議他去揚州琴廠監製,他拒絕了,「這樣不能保證質量」。
為了做琴,顧劍峰的手指做木工時被刨去一塊,拇指有一段沒有指紋。
15年前,他開始彈古琴,啟蒙於著名琴家龔一,後又師從著名琴家姚公白,兩位都是國家級非遺傳承人。他的父親是個木匠,顧劍峰剛學琴買了第一張琴,他的父親就說:「這個我也可以做,不用開榫頭,開個造型,中間挖空就行了。」斫琴過程遠非如此簡單,但他們開始了在家裡做琴玩的摸索過程。
顧劍峰在量琴弦到面板的高度。本文圖片均為 澎湃新聞記者 李丹 圖
2006年起,顧劍峰一邊在外貿公司打工一邊教琴,由於古琴的爆紅,如今他早已辭去原本的工作專心教琴斫琴。在他眼裡,現在是古琴的春天。在此前的採訪中,他就這樣說過:「10年前,在上海摸過古琴的人加起來不會超過100個。現在的話,單單我們琴院7年就培養了幾千人。目前,上海會彈古琴的大概有幾萬人。」
在這個嘈雜忙亂的時代,他在郊區斫琴坊養了各種動植物,開闢成一個桃花源,「鄉下就是地方大」。記者到訪時,小雞剛剛破殼,兔子餵得肥壯,兩隻狗一隻叫阿黃一隻叫旺財,一隻黑白分明的大貓,鵝若干,還有三畝地準備種蔬菜玉米,隔上籬笆邊緣種薔薇。木工的鋸末墊在雞舍,跟我們聊著古琴,顧劍峰一邊開始沉澱旁邊幾大缸的淤泥,是準備養碗蓮的。屋裡可以用炭爐燒鐵壺烹茶,古琴作坊里有他喜歡的一切。桃樹也打算馬上種起來了。
顧劍峰在自己的斫琴坊室內插了幾枝海棠。
他「貪玩」,每天8點開車從市區家裡來這裡上班,總是弄弄這個摸摸那個,要下面的工人催他進度:老闆,好做琴了。
顧劍峰的房間裡堆滿了書,他能出口成章,這是一個文人式的工匠。但他說,在古代,讀過書的人是不會當匠人的。
直到2010年開始職業制琴,顧劍峰全憑自己摸索。
在他看來,斫琴很難說有傳承。「管平湖跟誰學做琴的?跟楊宗稷,楊宗稷跟誰學的?三代以上就查不出來了。清代對新琴的需求量小,因為到處是明琴,宋琴也不稀奇,唐琴稍微有點貴,如此而已。所以清代鮮有斫琴名家。」
現代人的斫琴水平也已超越了古人,因為有現代儀器輔助,對物理、聲學規律也比古人更了解。但無論如何,最頂級的音色永遠是斫琴師親手製造的,而非誕生於流水線。
斫琴坊室內情形。
室外的工具機。
以下是記者與顧劍峰的對話。
澎湃新聞:古琴製作中什麼是你認為無法批量生產的?工匠精神體現在哪裡?
顧劍峰:對樂器來說,最頂級的音色永遠是小作坊製造的,而且製作者肯定是懂得演奏,甚至是達到很高水平的。
木材開料可以用電動工具,數控工具機不是不可以用,它們可以使外形很統一。關鍵木頭是不一樣的,世界上沒有兩塊一模一樣的木頭,在調音時就會遇到一些問題。成形之後,還要有調音的過程,這是一個不可能被替代的手工步驟。
世界上沒有兩塊一模一樣的木頭。
我理解的工匠精神就是,做不好的話整個家族很多代的名譽都會被毀掉。現在很多人,做不好就改行了,大量的古琴作坊以前都是做古箏的。我們做古琴的不僅要負十年二十年的責任,甚至要負一百年的責任。人家一百年後看,說這個琴不靈,就是失敗的。
澎湃新聞:轉行做古琴的人問題在哪裡?
顧劍峰:音色。現在這麼多做古琴的人,有的外表做工可能做得非常好(揚州有漆工的傳統),但是古琴的音色和其他樂器音色的審美是不同的,古箏追求清亮,古琴在清亮之外還追求沉厚、蒼古。
很多人做了一輩子古琴,都不會彈琴,他們屬於上班完成任務。比如一個人不會彈《瀟湘水雲》等較高難度的曲子,對古琴上三徽、四徽的區域就不會多加考慮,試琴不會試到那裡去,這張琴在這方面肯定有缺陷。現在揚州古琴產量大增,《秋風詞》這樣的簡單曲子很多人都能彈下來了,也算進步吧。還有就是負責任的問題:用生漆還是化學漆?兩者價格差異巨大,生漆一斤化學漆可以買一桶,古人很早就開始用生漆了,對其性能很了解,可能出的問題也很清楚,化學漆從產生到現在還不到一百年,性能怎麼樣不好說。
澎湃新聞:現在斫琴還是繼承古人的一套嗎?
顧劍峰:現在的人做琴肯定比古人做得好,因為有現代的儀器,對物理、聲學規律也比古人更了解,古人只有經驗。事實上,古琴到清代製作者已經很少了。你要追溯傳承,有時追溯不上去。
首先古琴屬於小眾藝術。其次你看古人寫的書會發現,很多琴家不是親手做琴的人,很多工藝不過是抄書抄來的。有時作者看到匠人這樣做,但不明就裡,就寫了下來,你按照他的記錄實際操作,是做不通的。在古代,一個有文化的人做工匠是不可想像的,漆工、木工都是匠人,彈琴的文人最多是監製。楊宗稷是著名琴家管平湖的老師,近代琴學大師,九嶷派創始人,對自己做的琴多有溢美之詞,先說唐琴怎麼好,然後說自己做的琴比唐琴好。對自己做的東西比較肯定,古代文人也有這個習氣。
現在斫琴基本還是按照傳統,只不過工具可能不一樣,每個人有自己的工具。因為傳承斷掉了。管平湖跟誰學做琴的?跟楊保元,楊保元跟誰學的?三代以上就查不出來了。清代對新琴的需求量小,因為到處是明琴,宋琴也不稀奇,唐琴稍微有點貴,如此而已,老琴已經夠分了。甚至在解放初也是這個情況。
民國人做琴,很多是做著玩的。徐元白是做給學生們的,他跟誰學的?自己摸索的。以前文人做琴,會請幾個匠人來,讓他們按照他的意願要求來做。我見過徐元白做的琴,音色好的都鑲有一塊古玉。
《天聞閣琴譜》記載的斫琴過程就是反覆上弦調整,當時還沒有琴弓,就是反覆試彈音,然後再調整,現在方便了,用琴弓,這個技術超越了前人。當然琴弓的聲音和真實的聲音還會略有差距,這就要靠斫琴師根據經驗判斷。
顧劍峰在上琴弓。
現在的人做琴產量也大,古人如果按現在的量做,流傳到今天的琴就已經夠用了。現在是彈古琴人數最多的時代。以前老師收學生門檻是很高的,比如商人是不教的,只教讀書人。以前受教育程度本來就低,讀書人想到學古琴就少了一半,想學但學到的人,又少了一半。這樣下來沒什麼人了。現在想學就能學到,商業化運作,開了這麼多琴館,來一個人就是一份錢。以前是特殊的階層的愛好,不到這個層次是不會想到學的。
澎湃新聞:你一開始只是彈琴,為什麼想到專門斫琴了?
顧劍峰:通過我的手做出一張好琴是幸福的,好的琴可以流傳百年。我死了琴還在。
澎湃新聞:很多彈琴的人覺得做琴是累活和危險的活。
顧劍峰: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就不覺得辛苦,做不喜歡的事,不辛苦也會覺得辛苦。北京人有句話叫「不冤不樂」,冤不冤?冤,但是樂。我做琴本來就出於愛好,現在如果能養活自己,當然更好了。
澎湃新聞:王鵬是當前最有名的斫琴人之一,他的鈞天琴坊以高產量和質量聞名,你的斫琴模式和王鵬有什麼區別?
顧劍峰:王鵬是我非常佩服的一個人,他的監製琴預設了流程,只要照他這個流程做,質量就能達到一定的水平,這是很難的一件事。我可以保證我做得很好,但不能保證我跟你說了之後,你也做的很好。王鵬能做到,說明他的流程是非常科學的。全中國範圍內,沒有人能達到這種程度。而且不是說一張琴做出來才知道好不好,而是在選料時就已經預先知道這張琴能達到怎樣的水平了,他對材料和工藝都已經吃得很透了。而且他的員工鮮有人跑出來自己做,這也是人員管理的一個很成功的案例。
工人在用砂紙細細打磨琴的表面。
澎湃新聞:你這裡的工人是怎樣的情況?
顧劍峰:他們年紀都很大了,不可能教他們彈琴,所以最後關鍵的調音要靠我,而且每個工序都要我監督。我每天必到,今年已經覺得大家漸漸有了默契。琴的聲音和手感我是可以調控的,非常有自信;外觀的話,我再去琢磨,時間就不夠了。
對初學者來說,聲音他們無從下手,好不好完全可以忽悠,如果發不出聲音,你可以說「你看這個聲音多結實」,聲音空了,你說「看這個聲音多宏大」,沒有標準和概念。
澎湃新聞:調音主要調的是什麼?
顧劍峰:主要調面板各個部位的厚度。首先,共振是否充分,面板本身不會產生聲音,它只是擴大或改變琴弦的振動,你通過挖在哪裡、哪裡厚點哪裡薄點可以進行調整。另外就是調勻,比如一塊木頭結疤特別多,還有木材會芯材軟,邊材硬,都要調整。現在我有了一些經驗,一開始就是一邊挖一邊調,直到挖到最好。但這種經驗就像中國人講燒菜,材料不說幾克幾克,只說味精少許,鹽少許,沒有辦法量化。西方小提琴看似有量化指標,但是到了製作的最後,也是靠耳朵聽的。所以任何頂級的樂器製作一定是手工的,一定是某一部分人手工調節的。
顧劍峰的工具系列,都是經過改裝的,這樣掏琴腹更加方便。專用的小刨子,也是自己製作的。
挖琴腹。
對琴的聲音,我也會聽取朋友們的意見,比如張達、胡映坤,他們琴藝好,對琴的要求也非常精到,他們彈的曲目豐富,要求很多。我的老師姚公白先生這次從香港回來,也給我提了很多意見。他們見的老琴多,我會根據他們的審美來調整。想得到,並做到了,說明我對琴的構造掌握又深了一層。琴的審美其實不是統一的,有不同標準,都能做到的話,說明我對琴的腹腔結構已經了解得很透徹了。想做成什麼樣都可以,這是終極目標,需要一個過程。
我現在雇的這個木匠17歲學木匠,現在也已經做了四十多年了,他覺得我這個活很輕鬆、很好玩。他二十天能做五十個胚子,做到圓,按照我的要求中間挖空。而我調這五十個,要調半年。每一個我都要反覆試,而且今天下雨,調出來的不算,天晴,調出來不算,要經過一個下雨、一個天晴。陰雨天潮濕,木頭吸收水分多,共鳴性差,天晴則相反。調整琴需要一個中間值。
還有很多人問我會不會加天地柱,認為有天地柱才是正統的。其實民國時就有過對天地柱的討論,傳統上覺得天地柱的作用就是防止塌腰,可是有的琴加了天地柱,腰照樣還是塌了。要不要用天地柱一直是眾說紛紜。有一次我有一張琴聲音怎樣都調整不好,我試著把天地柱敲掉,在那一瞬間,我知道聲音通了。從此我不再迷信天地柱。天地柱是粘合面板和底板的,在那個位置是實心的,聲音肯定會受到影響。
每個人的琴有自己的聲音特點,每個人的審美不同,李明忠是一種好的聲音,馬維衡也是一種好的聲音,特點是不同的,一個小,一個大,你說哪個對哪個錯?沒有所謂對錯。我是想嘗試在李明忠和馬維衡中間走,這是不太容易達到的。目前由於我「馬琴」見得比較多,做出來的琴和馬維衡比較相似。早幾年我做的琴聲音比較大,這幾年在往小里收。
我的琴體現的就是我的審美。有一度,我也懷疑我的審美對不對,有人說這個好,有人說那個好,每個人的想法不一樣。現在,我一是聽自己比較認同的人,他們的琴藝達到了一定的程度,二是聽老琴,特別是有名的老琴,我老師有幾張古代的琴,我聽他的評價。只要能上手的老琴,我都會翻來翻去琢磨好久,對我很有啟發。看得多才能積累經驗。
從聽到聲音,到呈現出來,還有一段很遠的路程。我只能從看到的小小兩個洞的情況推測裡面的原理,知道了原理才能做出來,否則仿效也是枉然。這就是做琴之道:怎樣去調節裡面的陰陽平衡。
澎湃新聞:陰陽指的是?
顧劍峰:一切對立的因素都是陰陽。木頭既能傳聲,也是阻力。年輪深的地方硬,淺的地方軟,你該怎樣調節軟硬。厚薄也構成陰陽。
古琴:木與漆的技藝
木工師傅。
做出一把好琴,木頭非常關鍵,很多時候是碰運氣。「一塊木頭,落在我手裡,是琴料,落在別人手裡,就是龍骨、護牆板、天花板了。即使是好木頭,落在會做琴的人手裡,是好琴,落在不會做琴的人手裡,仍舊是一塊木頭。」
如上圖,古琴用料的紋理一定要均勻,有利於共振,顧劍峰這裡的木頭即使是腳料也是紋理均勻的。古人選材,有「掐不入者為奇」的說法,要在松透、共鳴好的木材里挑相對硬的。他給記者掂量,還有的「其重如鐵」,因是陰山材。
顧劍峰收購的木頭已經堆滿倉庫,有兩千塊了,還在擴充,都是清代以上的老房梁。「要堆滿,可以做一輩子了,我打算60歲退休」。木頭越來越難收,所以顧劍峰正在拚命地收。
專門有一個賣老房梁拆下來的木料的集散市場,時間長了,他們也知道顧劍峰要什麼樣的木頭,每次一批木頭來了,就會拿來他可能要的,他再去挑。這些木材裡面多有鐵釘,甚至還有子彈。除去釘子就是一個費工的過程。會有人當場開料,「別人開一根房梁10塊錢,碰上我,跟我要15塊,而且開料慢」。
顧劍峰稱自己追的是紋理、年份,直紋的最好,傳遞聲音最快最均勻。稀奇的那些東西,不追。「棺材板出來一塊就是好的?也未必。」
如今斫琴用的老杉木太難找到既沒有釘眼又沒有裂痕的了,還有人說,木材上的結疤會影響振動音色。但顧劍峰認為,這些因素其實遠沒有腹腔結構和整體紋理的影響大。古琴的振動是整體性,而不是某一個點的振動。「有時某個地方聲音不好,挖另一個地方,反而聲音能變好」。甚至底板的振動也要考慮進去。
這是一塊棺材木,入過土的木頭是烏黑的。地下水會滲入,乾旱和潮濕交替,地下水進進出出地置換,土地里的礦物元素會進去,樹脂會溶解得比較乾淨,材質更加輕鬆。這樣的木頭,優點是松朽度高,缺點是容易變形。
但如果出土時間不長,又處理得不好,會變形變得很厲害。顧劍峰沒經驗時做過一把琴,開出來還是濕的,等不及要做。剛做出來聲音還可以,第二天琴弓了起來,彎了至少15度,這塊木頭就報廢了。
上漆也對古琴非常關鍵,這是調製大漆的工作檯。
漆剛擠出來時很厚,需要用松節油稀釋。夏天還好,特別是冬天,像藥膏一樣,不稀釋是刷不動的。
人頭髮做的漆刷,這是發板。這種漆刷的製作要用小姑娘的沒有燙、沒有染過的頭髮。顧劍峰告訴記者,做生漆一定要用這樣的刷子,外面要賣兩千塊,是按厘米算的。「這是我自製的,學生捐了頭髮給我。現在日本有專門做這個的,賣得很貴。」人發用生漆調煤油來黏合,幹了像石頭一樣,拔一根是拔不出來的。如果用一般的動物毛刷,很容易被粘下一根毛,漆面上幹了以後留下一條痕跡,這個漆就做不好了,古人於是開始用人的頭髮制刷。以前看一個漆工的水平,看他的刷子就知道了,都是自製的。
老話這麼說:「好漆清如油,可照美人頭,攪起虎斑色,提起線如鉤。」
大漆對人體傷害很大。「我手腕以下沾到沒事,以上不要沾到,因為手腕以下沒有毛孔,進不去。不過老沾,也就不那麼敏感了。」顧劍峰這麼說,但很多人仍認為接觸大漆會帶來日積月累的身體傷害。
加鐵鏽成黑色。
加硃砂成紅色。
最後是古琴的裝飾,圖為顧劍峰淘來的老瓷片,來源是舊貨市場的舊碗,準備鑲嵌在古琴上。
澎湃新聞記者 李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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