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道丨古琴,三千年弦歌,不事王侯的文人傲骨
古琴(古稱「琴」、「瑤琴」、「七弦琴」),是中國悠久歷史文化長河中,最為古老的彈撥樂器。數千年來,它一直是文人士雅士,藉以修養身心,體悟大道,提升自我的載道之器。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所謂「琴棋書畫」,而琴居其首,古琴中,蘊含著博大精深的東方哲學、美學思想,是無限雅韻的美的化身。
遙望歷史的長河,3000多年前的西周晚期,至東周初期的歲月里,古琴,是文人手中「弦歌」的工具。古人對琴的評價極高,西漢時期,便被文人們公認為「八音之中,惟弦為最,而琴為之首」,魏晉名士嵇康,在其《琴賦》中稱:「眾器之中,琴德最優」,唐人顧況甚至說「眾樂,琴之臣妾也。」古琴與文人雅士的不解之緣,幾乎貫穿了中國幾千年的文明史。
在種類繁多、琳琅滿目的古代樂器中,為什麼惟獨「琴」,能夠居眾樂器中的「王者」地位,並被受歷代文人青睞和推崇,從而成為他們常備不離的雅器呢?中國文人在古琴這件樂器中,又寄寓了什麼樣的精神呢?
這,還得從中國文人的思維定勢形成說起。我們知道,以孔子為祖師的儒家學派,在中國歷史上流傳最廣,影響最大。後來,秦始皇運用法家的學說,統一天下,焚書坑儒,使儒學受到一次嚴重的打擊。但秦朝很快滅亡,漢武帝聽從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懦術,從此,懦家學說,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主導思想。
到了魏晉,政治黑暗和社會動亂,集中體現了文人失意、不幸的命運。此時玄學盛行,遂使老莊之學,得以廣泛、深入地進入文士的精神世界。也因有了這種契機,使中國古代文人的儒、道互補的思維定勢,及心理模式結構,開始正式成型。儒道兩家思想,在文人身上得到協調,「達者兼濟天下」,與「隱者獨善其身」,成為文人的共識。
正如「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成為中國古代文人的思維定勢,和人格模式一樣,「正中平和」和「靜淡遠虛」,分別代表著儒、道兩家的音樂觀,共同構成了文人音樂的審美基礎。這種代表著文人音樂的審美精神,與美學取向,又在的古琴藝術中,體現得尤為充分。
古琴的音量不大,但古琴主要是古代文人,在書房中自娛,或在三、五好友間欣賞交流。在古人眼中,「琴之大小得中而聲音和,大聲不喧譁而流漫,小聲不湮滅而不聞,適足以和人意氣,感人善心。」古琴的聲音,大小正好適中,體現了儒家的「中和」之美。
而在實際操琴中,所取的「靜淡遠虛」的審美情趣,則無疑是屬於道家的。古琴的「靜」,是指操琴者心無雜念。「淡」是指「樂聲淡,則聽心平」。「遠」是指「求之弦中如不足,得之弦外則有餘」。因為古琴的演奏,演奏者必須自我聯想,演釋樂曲的內涵,天馬行空,全憑個人對音樂的理解和造詣。而「虛」是指其音有盡,而意無窮,聲有竭,而情無限。演奏者進入的是與自然渾然一體、廣闊深邃的審美境界。
一般說來,奔放熱烈,雖非易事,畢竟容易取勝。而淡而有味,似乎容易,其實難度更大。若無一定功力,往往流於平庸粗疏。若要隨心所至,臻至妙境,完全取決於琴家的情操氣質、藝術修養,及其對藝術的理解。所以說,琴之所以能成為中國高雅音樂代表,與中國文人的直接參與,是分不開的。
吹簫撫琴、吟詩作畫、登高遠遊、對酒當歌,是古代文人生活的生動寫照。他們平和沖淡,超然脫俗,不拘形跡,不羨富貴,不重榮辱,隨遇而安,也賦予古琴人格的內涵,並給後世留下一段段千古佳話。
漢朝的大辭賦家司馬相如,不僅文章蓋世,而且是一個擊劍、彈琴無不精通的翩翩佳公子,臨邛縣首富卓王孫大宴賓朋,縣令王吉,稍帶著司馬相如出席。卓王孫有女卓文君,文君當時僅十七歲,在家守望門寡,書上形容文君的美貌:「眉色遠望如山,臉際常若芙蓉,皮膚柔滑如脂」,這文君不僅長得美,而且文采、琴藝出眾,尋常女子皆難望其項背。
席間,眾人請相如彈琴作歌,相如也不客氣,邊彈邊唱:「鳳兮鳳兮歸故鄉,游遨四海求其凰,有一艷女在此堂,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由交接為鴛鴦.」,這就是有名的古琴曲《鳳求凰》,除非文君呆傻,才聽不出愛慕求偶之意。奈何卓王孫,哪把一個窮書生放在眼裡,文君先前許配的夫婿,可是堂堂一個皇孫啊。這就有了後來文君相如的私奔。琴聲的殺傷力,可見一斑!
漢靈帝時,蔡邕,因正直不阿,被流放甚至追殺,只好「亡命江海,遠跡吳會」,一天他聽到吳人燒飯時,一塊木材爆裂的聲音,不同尋常,當即把它搶救出來,製作成琴,其音色果然不同凡響。因為琴的尾部,還留有炊火燒焦的痕跡,所以就被人稱作「焦尾琴」。
又有傳說,說蔡邕早年在陳留老家時,曾有鄰居請他去飲酒,並且邀人在屏風後彈琴助興。蔡邕到主人家門外時,發現琴聲中,充滿殺氣,驚疑主人要殺人,急忙回家了。主人去追問原因,又問屏風後彈琴的人,原來那人彈琴時,正瞟見一隻螳螂,撲向一隻鳴蟬,這小昆蟲的捕殺情景,令他的演奏中,不知不覺就夾帶了殺氣。這個故事,實在讓人既嘆服琴與心相通的表現力,也讓人嘆服,蔡邕對琴的聽力和理解力。
魏晉名士嵇康,所生活的時代是亂世,又是一個「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於智慧、最濃於熱情的時代」,因為有一批既是文學家,又是音樂家的人們,活躍其中,最有名的,莫過於「建安七子」,和「竹林七賢」。《世說新語》中說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嘆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彈琴,詠詩是嵇康的兩大愛好,他沉醉於「手揮五弦,目送歸鴻」,認為「琴詩可樂,遠遊可珍「而情願」守道獨往,棄智遺身」。
嵇康最擅長彈奏的曲子,是《廣陵散》,傳說這是一位神人夜半而至,傳授給他的。嵇康的恃才傲世,得罪了當時得勢的司馬氏集團,被藉故處死。臨刑前,有三千太學生為他求情請命,到底也沒能挽救他。臨刑前,嵇康顧視日影,索琴而彈奏他平生最後一次的《廣陵散》,並長嘆說:「《廣陵散》於今絕矣!」,嵇康這那是彈琴,是用琴聲,對權勢的蔑視。
「竹林七賢」另一個代表人物阮籍,史書上說阮籍「嗜酒能嘯,善彈琴」,他的詩作中,有不少他彈琴的記載,「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平生少年時,輕薄好琴歌」「青雲蔽前庭,素琴淒我心」等等。阮籍每每獨自駕車,在野外毫無目的地漫遊,每逢窮途末路,便大哭而返,詩人音樂家心中,對時代,對生命的絕望,可以想見。
嗜酒如命,是阮籍逃避現實的一個手段,尤其當司馬昭為兒子司馬炎,派人向阮籍的女兒提親,阮籍不想答應又難以拒絕,乾脆大醉六十天,司馬昭也只好作罷。司馬昭常常派親信,到阮籍家暗查,每每此時,阮籍都是喝得醉醺醺,借酒佯狂,在這種狀態下,這位文人音樂家創造出古琴曲《酒狂》,就不奇怪了。《酒狂》用了古琴音樂中,罕見的三拍子節奏,節拍輕重顛倒,刻畫出飲酒者醉意朦朧,步履蹣跚的神態。
唐代,是中國歷史上,融會吸收外來文化最開放的朝代。風靡整個社會的,是經由絲綢之路傳來的,「鏗鏘鐺沓」的胡部新聲,和外來異調,唐玄宗熱衷的是「頭如青山點,手如白雲飛」的羯鼓,而唐代宮廷的《霓裳羽衣》,則是融會中外音樂風格的新形大樂。但古琴,在隋唐之際的那些素養較高的文人中間,仍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伴侶。
元和六年秋,長安來了一位擅奏七弦琴的和尚,人稱穎師。他與文人學士廣交朋友,為他們彈奏,希望尋求到知音。穎師是出家僧人,不是想借琴藝博取一官半職,而是要詩人為其寫詩,以求留名後世。
一天,穎師挾琴拜訪韓愈,坐定以後,為韓愈彈奏七弦琴,穎師的琴聲輕柔而起,纏綿婉轉,猶如青年男女在竊竊私語,卿卿我我,親昵嗔怪,輕聲細語中,蘊含著似水柔情。忽然,柔情蜜意的琴聲變得高昂激越,就像勇士揮戈躍馬奔赴戰場,威武雄壯,豪氣逼人。
接著,琴聲又變得縹緲微茫,好似浮雲柳絮,在廣袤無垠的天地之間浮動翻飛,無拘無束。忽而琴聲又似百鳥爭鳴,啁啾喧鬧,又如孤鳳長鳴,引吭高歌,將百鳥啁啾聲壓了下去。曲調愈彈愈高,高得不能再高,好似攀到絕壁的頂點,一步不能再上,又猛然跌下,猶如登高失足,一落千丈。
韓愈聽著穎師的彈奏,在一旁忽起忽坐,泣下沾襟,樂曲剛欲結束,韓愈猛然推動穎師的手止住彈奏,對穎師說:「穎師啊!穎師,你真是天下妙手,把冰塊和炭火一起放入我的腸中,那奇寒奇熱的情感潮水翻騰激盪,令我坐立不安,實在經受不住了。」韓愈激動不已,當即賦詩《聽穎師彈琴》贈給穎師。
後來韓愈給穎師介紹了李賀,穎師帶著琴,來到李賀住所。李賀正有病臥床,見穎師來訪,披衣起床。穎師對李賀說:「時值清風明月夜,貧僧為你彈奏一曲,以消除心中郁憂。」說完,擺好七弦琴,彈奏起來。李賀聽琴後,精神一振,渾身覺得輕鬆,病似乎好了許多,他對穎師說:「你的琴聲出神入化,連我這病臥家中的人,聽了連藥也都不用吃了。」
穎師精湛的琴藝,使得詩人韓愈和李賀,皆以詩為之讚美,這些詩,被人們稱譽為千古詠琴傑作。穎師在中國音樂史上,在中國古琴發展史上,留下了千古傳頌的美名,皆因韓愈和李賀的詩的流傳。
古琴並不單單是古代士人,用來表達內心孤憤與操守的,更多的古琴曲,是反映著文人的寄情山水,淡泊名利。比如琴曲《靄乃》,便由唐代詩人柳宗元的詩《漁翁》而創作,「漁翁夜傍西岩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銷日出不見人,靄乃一聲山水綠。回看天際下中流,岩上無心雲相逐。」
明代高濂在論琴時說:「故音之哀樂、邪正、剛柔、喜怒,發乎人心,而國之理亂、家之廢興、道之盛衰、俗之成敗,聽子音聲,可先知也,豈他樂云乎?」
琴所蘊涵的文化意義,已經超越了樂器本身,不僅能夠正心、修身,而且具有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社會功能,琴樂,在幾千年的傳承發展中,被歷代文化精英們,不斷豐富完善,使古琴所具有的文化內涵,遠超於一般其他樂器,古琴,成為最能體現文人精神的民族樂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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