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20 November 2017

願斫成一琴,替我永遠活在人間


2016/01/20 來源:北青網
兩塊兒古木,不知從何而來,只有身上斑駁的紋理靜靜地訴說著往事如煙。它們或許曾支撐過古時的青瓦屋頂,或許是村落哪家遺留的門板格柵,倘若沒有他的慧眼,只怕會因時光流逝而隨風化作一抹塵煙,消散殆盡於滾滾的歷史車輪。
可自從遇上了他的巧手匠心,古木也通了靈性,兩載打磨,百道工藝,一張精美古琴便橫空出世。金徽玉軫、紫檀岳尾、八寶灰胎,這三尺六寸五分間的小天地,處處顯示出這位年輕人對傳統法則的嚴謹恪守,對斫琴技藝的細緻鑽研。
他,就是隋意揚,問渠書院裡的斫琴師。未至而立之年,這位承德小伙兒卻已先後在保利博物館、國家博物館舉辦了兩場「古琴鑑賞」講座,並廣博好評。
「一種從未聽過的聲音」打動了軍校生
施工隊逼出了一位斫琴師
問渠書院坐落於北京東城區廣渠門附近,雖身處鬧市,卻有「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靜謐。隋意揚就是在這裡斫制古琴,從選材、開造型、挖腹槽、合琴,到刮灰胎、打磨、髹漆、定徽、裝雁足、張弦,甚至古琴上的附屬零件,都是他一手精心親自完成。
談起何以與古琴結緣,隋意揚坦承這源自於自己想追尋能代表中國音樂聲音的夢想,「我自小學就學習吉他,從古典吉他練起,後來也接觸過民謠吉他、電吉他,一直練到高中,有時彈起來一天都不覺得累。」
可是,一次世界三大吉他手的演奏會卻給了他很深的觸動,「除了十四首規定曲目,他們還即興接龍演奏了半個多小時。這是當時中國頂尖吉他手難以企及的。」後來,經過廣泛了解,隋意揚發現,吉他屬於歐美全民性樂器,即便普通人演奏水平也很高,「國外的人能玩兒吉他盡興,而國內的吉他手學習的教程都來自於國外,演奏基本沒有即興可言,更不要說創作自己的作品。」
靈感誕生於理解,沒有理解,就無創作可言。隋意揚認為,要想能有自己的作品,就必須從本土找一種能代表民族根文化的樂器,唯有這樣,才有理解的可能,帶來創作的契機。於是,他的心裡就種下了一顆想要學習民族樂器的種子。
高中畢業後,隋意揚來到軍校學習,嚴格的學校紀律,讓他沒有條件接觸曾經喜愛的音樂,學習民樂的事情就暫時擱淺。直到一次他驅車到內蒙古,路上,車內音響里傳來的「一種從未聽過的聲音」叩響了他心扉的大門。
「那時我還分不清古箏、古琴,只覺得這聲音和我所理解的古箏是不一樣的,比如低音很長、很重,有點兒像貝司,但又沒有隔斷音;高音呢,有點兒像吉他、琵琶,音域跨度比較大。」懷著好奇心,他翻看了光碟上的簡介,「算是與古琴的初識,且一見鍾情。」
2007年,隋意揚隻身來到北京學琴。由於之前有吉他的基礎,他上手很快,琴藝漸增。並於2008年年底,開始接觸古琴的製作工藝。然而在正式選擇做斫琴師之前,隋意揚也經歷了一番抉擇。
「我之前是跑工程的,也曾做過一些生意,在老家、北京都有自己的店鋪,學琴、做琴當時只是我周末的業餘消遣。而且做工程也給我帶來了不錯的經濟效益。」據他回憶,自己第一年帶工程時,雖然業務不熟練,但也賺了四十多萬。
隨著對古琴熱愛程度的加深,隋意揚有時甚至會帶著琴去工地,「一有空閒時間,我就找一個安靜的地方練琴,工人們都覺得我很奇怪,私底下用家鄉話議論我,說我不合群。有時項目經理來了,竟然也會說,『聽說你們這兒有會彈琴的,叫出來給我彈彈。』這很尷尬。」久而久之,隋意揚就越發不喜歡施工隊的氛圍,越發沉浸在古琴的尺寸世界,索性就專門做起了斫琴師。
自己買的一張名琴,被高人指出種種不足
工藝美術學院破例讓他加入漆藝工作室
除了對工隊氛圍的排斥,隋意揚起意做斫琴師,還得益於一位琴師的點撥。2008年,學了近一年古琴的他,很想有一把自己的琴。因為一來自己本身就很喜歡古琴;二來租的琴抗指,很難彈奏;三來好的古琴有收藏價值,可以傳世。幾經周折,最終在一位石家莊琴友手裡,以三萬人民幣的價格收購了一張「名家」琴。
初購得此琴,彼時的隋意揚心浮氣躁,總是得意洋洋地把這張琴帶到各種琴圈聚會,引人圍觀,聽著大家的嘖嘖讚嘆,他也是心滿意足。直到一次雅集,一位琴師看琴後問,「怎麼買了這樣的一張琴呢?不好。」他當即攔下,細問一二,琴師便將琴的不足之處一一道來。「其中好多名詞我都沒有聽過,心中為之一震。」聽完琴師耐心的解釋,隋意揚這才明白「名家」琴並非都是好琴。
「你有時間去我那裡看看,那才是真正的古琴。與其拿著非傳統工藝的『名家』琴,不如自己親手斫制一張屬於自己的琴。」這句話點醒了隋意揚,當下拜師,開始了四年的斫琴學徒的日子。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隋意揚對古琴斫制工藝有了深入了解。通過對古琴文獻資料的分析整理和深究,他漸漸發現了傳統古琴製作技藝同當代斫琴工藝的明顯區別。
琴師製作的古琴雖在當代已屬上品,但無論是選材用料、製作工藝,還是細節處理,都與博物館裡的藏琴相差甚遠,更不用說斫制古琴時的心境了。如果沿用該工藝作為謀生手段,尚無可非議,但相比傳世古琴的製作標準,這種工藝製作的古琴顯然不足以傳承。
於是,隋意揚決然離開這位斫琴的啟蒙老師,自己成立了個人古琴工作室,放下之前所從事的工作,專心投入到傳統古琴斫制技藝的研究之中。遇到困惑就從古書中查閱,操作中遇到問題,就不斷地反覆實踐。
而對於斫琴至關重要的漆藝環節,隋意揚先是走訪生漆產地,與當地漆農深度交流,了解漆性。後到「漆藝之鄉」福州去向老髹漆藝人虛心求教,又與國內較有名氣的制漆工廠的技工師父學習交流精製漆的鑑別和使用,掌握了大量有關髹漆工藝的實操技巧,並收集整理成文。看過了他古琴作品的髹漆工藝,清華大學工藝美術學院的老師們被這種精益求精、勤奮求知的精神所感動,破例允許隋意揚以「訪問學者」的名義加入漆藝工作室,以學習漆器的製作與修復技法。
那張元代朱致遠的琴,他連看了五天
古琴的線條仿佛健男,今琴的仿佛老婦贅肉
向當代業內人士請教,只是隋意揚鑽研古琴的一小步。影響他更多的,則是古人的斫琴法則。大到古琴的外形結構,小到護軫尾部的打磨工藝,無論是選材,還是形製做工,隋意揚的琴全都按著祖宗章法,有板有眼,毫無差池。
「開始,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跑到博物館裡去看藏琴。因為首先要有好的審美感覺,才能做出好的作品。」為此,故宮博物院、重慶三峽博物館、浙江省博物館、蘇州博物館、湖南省博物館、遼寧省博物館、山東博物館以及保利、嘉德、華辰等拍賣行,都留下過他的足跡。
記憶最為深刻的,是一次去蘇州博物館的參觀,「當時蘇州博物館向重慶三峽博物館借了33張琴,裡面有一張元代朱致遠的琴,做得極好。」隋意揚每天開館即入,直奔展有古琴的地下一層,閉館才出,對著這同一張琴,連看五天。「第一天,保安覺得我可能是喜歡古琴;第二天,他就覺得我不對勁兒;第三天,明顯古琴展區的保安增加了人手;第四天,保安組組長徑直走來問我,『小伙子,我看你好幾天了,你在這兒看什麼呢?』我就給他們講起了鑑賞古琴;第五天,他們就特別熱情,不僅倒水,還幫忙找了一個小馬扎,讓我坐著看。」
通過細緻的觀察,隋意揚很快看出了古人與今人斫琴的差別:就整體線條而言,古人的琴筆挺,內涵的力量蓄勢待發,仿佛健美的肌肉男;而今人的琴含混不清,仿佛老太太贅肉的外形。「其實從細節,更能說明問題。」隋意揚一手指著自己收集而來的藏琴照片,細緻解說道,「古人的琴,護軫是考究的內翻馬蹄,上面的鳳舌舌尖線凌厲,岳山往往垂直於弧面,承露線條幹凈,龍鬚俊逸,用CT機照射,面板底板的年輪都可以重合,呈現出彩虹的形狀。」
而談到今人的琴,隋意揚搖搖頭,「為了節省工藝,護軫做成了狗牙,凌厲鳳舌變成了笨重的豬舌頭,岳山在弧面未刨之前就做了槽口,連龍鬚也省了,做成了一字眉。」更別提用CT機照射的結果,不僅年輪咬合不上,有的琴面甚至還是幾塊木頭拼接而成,「你說,這樣的琴能不開裂嗎?古人要看到這樣的琴,可能真得氣得背過氣去。」
形式的簡化,必然是由於工藝的缺失。隋意揚以唐琴為準,一心想要復原古代斫琴工藝,為此,他潛心研習《琴苑要錄》、《傳統造琴法》等斫琴典籍。「其實,斫琴工藝並沒有真正失傳,老祖宗都記在書里了,留給日後的有心人來發掘。」即便有文字記載,但隻言片語,缺少圖片、音頻資料,復原工藝還是需要隋意揚實踐操練,用心領悟。
為了選好的鹿角,他的舌苔全舔破了
一批琴磨下來,雙手中八個指頭的指紋會被磨平
唐代著名斫琴世家雷氏家族曾把斫琴經驗總結為:「選良材,用意深,五百年,有正音。」對此,隋意揚深以為意,遵從古人的舊制,以桐木、杉木做面板,楸木、梓木做琴底。為了尋找到合適的木材,他常常往返於湖北的深山、福建的舊宅之中,「福建很多老民宅都很有些年頭,但年久失修,儼然成了危房,且不具備文物保護價值。我就以合適的價錢買下來,把老房子的梁、柱等結構件拆下來當做斫琴的原料。」
除了木料,隋意揚對其他輔料也嚴格把關。「做灰胎需要鹿角,一開始,我們都沒有經驗,就只能在安國藥材市場上一家一家試。因為好的鹿角,舌頭舔幾秒,再一拽,有粘舌頭的感覺。一天下來,挨家挨戶地試鹿角,舌苔全破了。不過,最後找到了最佳的鹿角原料,這全都值了。」回憶起當初的辛酸,隋意揚還是露出了憨憨的笑容。
福建莆田市仙遊的紫檀、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毛壩漆、重慶榮昌的夏布、江蘇蘇州的白玉織錦……在冬伐木、夏割漆的輪換中,隋意揚用年輕的心踐行著古人對良材的追求。
材料集畢,從木匠房到漆藝房,兩年的時間,隋意揚就在問渠書院的小院兒里依天時而潛心斫琴,端午煮布、重陽上漆,雖不強求刻意,但處處順應著節氣時令,考慮著寒暑溫度、干潮濕度對木料、髹漆的影響。
為了儘可能接近老琴神韻,隋意揚以唐為古格、以宋元為通法,常常是從早八點忙到晚八點,有時為了繪製細緻的圖版,連飯也顧不上吃,雖然生活或許粗糙,但他能保證古琴的所有細節精確到毫米,分毫不差。
斫琴講究「退光要烏木,推光要黑玉」,為了使琴面光潔如玉,隋意揚需要反覆打磨、髹漆。由於精細的打磨需要不斷地用手撫摸,以直接感知琴面的平滑度,反覆摘戴手套不僅麻煩,而且影響打磨質感,隋意揚索性就不戴手套,往往一批琴打磨下來,他雙手中有八個指頭的指紋會被磨平,大指、食指和中指的一、二指節甚至會被磨穿表皮。而上漆過程中,他手上不僅會留下洗不凈的漆印,而且還會奇癢無比,有時眼睛都會因此過敏並腫脹。
但每次摸著「潤如嬰臀,鬚眉可鑑」的琴面,隋意揚覺得自己可能又離古人近了一步,「我最大的夢想,就是能做一張死而無憾的古琴,等我的肉身死了之後,這琴能代替我繼續存於世上。若干年後,也能有一個年輕人蹲在櫥窗外面,看我的琴,一連看幾天。這也該是人生的一大快事吧。」
付了款,她卻允許落霞琴暫留這裡
雷氏家族只傳了九代,萬不能重蹈覆轍
工作室里,暖黃的燈光灑向琴面,柔光包裹著的是一張剛做好的古琴,琴面溫潤仿佛新生兒的肌膚。白玉做的琴軫整齊排列,仿佛一排含苞待放的玉蘭蓓蕾;護軫底端呈完美弧線,小小的內翻馬蹄,卻充滿著整個琴的張力;七根蠶色絲弦從岳山傾瀉而出,過承露,經腰身,翻龍齦,最後收於雁足;邊上的十三顆金徽,從小到大漸次變化,呈日之光,顯君子之德,魑魅無犯。
琴出而功成,隋意揚每年出品古琴不到十張,張張精品,「每次賣琴的時候,我自己也很捨不得,畢竟都是傾注了自己心血的東西。」隋意揚指著掛在自己屋裡的一張琴說,「這張琴其實已賣出去了。」
這是一張落霞琴,據他回憶,該琴音色為同批上品,是準備留給自己的。誰知被一位買琴人一眼識中,「她說非此琴不買。打款給我,我又給她打回去。如此反覆,但後來還是把琴讓給她了。她見我不舍,就說先留在我這裡,等我新琴出來了,再取走。」
隋意揚身為斫琴師,卻絕不僅僅是一名匠人,在他看來,斫琴考驗的是技術。「技」的層面比較低,通過反覆練習即可掌握;而「術」的層面就要靠修行領悟了。
「一把好琴,三分人為,七分天定。最難把握的就是音色。外在形式的美感,可以歸為『技』,是通過人為努力和反覆實踐操作就可以實現的;而含古之音,則是『術』,取決於從藝者求仁之心和上天的成全。」
什麼聲音是好的?這種聲音是否符合大眾審美?如果不符合,是否要去迎合?這些大大的問號一直盤旋在隋意揚的頭腦中,伴隨斫琴始終。
「藝術作品是以非語言的表現形式傳達自己內心世界的感受。如果迎合別人,那就不是自我的流露,何談真實?沒有了對本真的追求,又何談藝術?」
雷氏家族「追世好而失家法」只傳了九代,與古人的對話中,隋意揚不僅尊其古制,還汲取教訓,避免重蹈覆轍。
供圖/隋意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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