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20 November 2017

非遺瑰寶 丨 古琴原來是這麼斫出來的


2015/10/09 來源:博衍坊古琴工作室
博衍坊的古琴斫制入選了河南省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這給了我們非常大的鼓勵。在古代,古琴的製作者不會受到政府的認可和支持,但制琴技藝仍然可以流傳。一大原因,是古琴是當時人們的生活方式。古琴和現代生活,能不能交融,答案是肯定的,變數只是程度多深。古琴和她背後的生活方式,有穿越時光的魅力。琴弦已經重新撥動,你,聽到了嗎?
跨過世紀之交,古琴火得有些突然,火得有些莫名,連搞樂器研究的學者們都覺意外。
古琴位列中國傳統四藝「琴棋書畫」之首,曾備受先賢器重,地位尊崇,古時如果不會彈幾曲唱幾句,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讀書人。不過清末民國,隨著舊文人的消沉,為他們所把玩的古琴也趨凋零,加之文革摧殘,直至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幾乎是一片死寂。
世人知道鍾子期、俞伯牙知音之誼,卻分不清古琴與古箏,知道琴棋書畫這句俗語,卻不知其所指的琴是哪般琴;最可惜的是,仲尼、伏羲、蕉葉等古琴樣式雖然流傳至今,但古人所用琴弦——純用蠶絲製作的絲弦不知何時失傳,古琴真的到了「鳥盡弓藏」般的地步。
也因此,近年古琴火得實在出人意料。半月前,跟著名非遺專家、曾任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國際評委的張振濤先生聊起古琴,他連說數句「火死了」,「現在光北大的古琴會都有上千人。前幾天,有位80多歲的老先生開了一個古琴音樂會,我去一看,滿場,不可思議啊,你說現在什麼演奏能滿場?」
古琴的價格也水漲船高,撇去網上的流水線粗製貨不說,如今,一張按傳統手法打制的古琴,價格多在萬元以上,好一些的要七八萬,出自名家之手的則還要更貴。
往回了想,古琴的火還是早有跡象的。2002年,第一部國產商業大片《英雄》賺足了國人眼球,電影中大段的古琴獨奏讓人印象深刻,古琴圈中不少愛好者甚至將其視為最初啟蒙。片中,盲人演奏師正是現實中的古琴大家徐匡華。第二年,古琴進入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以此為節點,古琴在政府層面也被重視,逐漸升溫;2008年,古琴出現在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畫卷」之中,一把唐琴「太古遺音」讓全世界領略了中國傳統樂器之美,自此古琴在民間大熱。
即便今天億元票房滿天飛,我們又怎能忘記《英雄》里大段的古琴solo?
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陳雷激演奏古琴,這把琴出現於晚唐,長122厘米,額寬22厘米,尾寬14厘米,背面龍池上方刻行書「太古遺音」
在張振濤先生看來,古琴所依附的傳統文人階層雖然不存在了,但隨著社會發展和人們受教育程度的提高,新的知識階層重新結識了古琴,「音樂是一種慰藉心靈的方法,而古琴深沉高遠,能修身養性,打個可能不恰當的比方,從『心靈雞湯』的角度講,沒有哪種樂器能夠跟古琴比」。
古琴升溫,彈者無不想擁有一把好琴,制琴人也開始進入人們的視線。但古琴看著構造簡單,實則極其講究,古人稱制琴叫做斫琴,一張琴製作周期至少在一年以上,一個勤奮的琴人一年斫琴可能也不過二十張。自然,斫琴人面對市利之誘惑,也須如彈琴之人,要耐得住寂寞,苦得下身心,方熬得出手藝,拿得出真品。
欲罷不能
1987年左右,在河南省京劇院負責道具修理的孫海明獨立做出自己的第一張古琴時,周圍還沒有人認識這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孫海明不會彈,也沒有譜子,琴被不尷不尬地擺在家裡,自己偶爾撥弄幾下,客人來了無不好奇,還有人問這是不是他發明的。孫答,這就是琴棋書畫的琴,老祖宗傳下來的,來人似懂非懂地回一句:那你好好傳。
斫琴人孫海明。2015年9月,河南省政府公布第四批河南省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古琴斫製作為傳統技藝首次入選,孫海明是兩位傳承人之一。
「那時剛剛經歷了『文革』古文化低落期,沾點兒古氣的東西都很難見到,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古琴,也分不清古箏和古琴是兩回事。古箏是21根鉉,古琴只有7根,古箏比古琴寬很多。」孫海明和古琴緣分,也來得巧合。嚴格來說,他親手做出的最早的琴還要推溯到更早。孫海明是鄭州人,家在省體育場附近,小時候邊上有個做家具的大木工坊,沒事就去擺弄木頭和工具,師傅們看見小孩子耍也不干涉,倒是奇這孩子對木工興趣之濃。半年下來,孫海明已能自己打張小凳子。到了十四五歲時,有師傅看了他做的家具,說能考到六級木工。但孫海明做木工純屬愛好,上完學後參了軍。1981年,孫海明從部隊轉業到河南省京劇院,跟著張京海老師做樂器修復,有次去張家,見牆上掛著一把狹長漆黑的七弦琴,立刻驚為神物,張京海彈撥幾下,深沉悠遠之音更讓孫海明欲罷不能。
這張古琴是張京海親做。張京海祖籍濮陽,其曾祖父跟隨張師明學習斫琴,19世紀末全家搬至北京,加入梨園行專門製作樂器,此後代代相傳。而張師明的技藝傳承自其先祖張子松,張子松的老師,正是古琴界享有盛名的《研露樓琴譜》和《龍吟閣秘本琴譜》兩書作者崔應階。清代雍乾年間,崔應階與琴家王受白交往三十年,得王受白「秘傳十餘操,高古淡遠,不同凡響」,兩人均是當時中州琴派的重要代表。
孫海明有木工底子,直言想學,張京海見他誠心,便讓孫自己找木料。古琴最重要的材料是面板和底板,面板通常用桐木,底板用梓木,孫海明周圍並不缺這些,木料找來之後,張京海給他畫了一張伏羲式古琴的樣子。沒想到,他第二天就把鋸好形狀的面板和底板拿了過來。張京海也便毫無保留,將自己知道的工藝流程傳授給孫海明,不過,如同古人通過《琴操》、《琴錄》等著述流傳下來的斫琴記錄一樣,大體流程你知道了,大量細節仍要自己去悟,這第一張琴,孫海明也是在一年多後才最終完成。
古琴各部位名稱,一張琴上有天有地,有龍有鳳,有山有水,有陰有陽
琴有九德,夢之不得
這張琴,極可能是如今鄭州這批斫琴人手中所出最早的琴,我很想看看是什麼樣子,可惜它早已不知蹤影。在斫琴圈內以對手藝苛刻知名的孫海明即便在今天,也不會輕易地把一張還沒完成周期、尚未「喚醒」的琴拿出示人,更不用說當初一張練手的琴。
孫海明如今的制琴工作室在鄭州市經八路一處居民院內,院裡人都知道他是斫琴師,因為他每天騎著自己親做的純實木外殼電動車出入其間,拉風無比。然而,孫海明在古琴製作上卻一點都不時尚,不僅力求按照傳統古法制琴,而且自己做的琴凡事親歷其為,徒弟都不許染指。比如在一張琴接近尾聲的楷清環節,需要用絲綿球蘸大漆擦琴身,再用布將漆擦去,用棉布蘸出光粉擦琴面,如此往復幾十遍,看似簡單枯燥,難免便會有人心疼師傅要求替手,但孫海明從來都會予以拒絕。
跟琴無關,還是忍不住曬一曬孫海明老師的純手工實木座駕
孫海明的苛刻源於對古琴的敬畏,「你對古琴了解越深,你就越覺得各個環節都博大精深,每個細節都會決定一張琴的成敗」。這也是很多斫琴人、彈琴人的共識,河南博物院華夏古樂團古琴首席羅蘇理說,古人歷經幾千年的總結並結合自身哲學文化,給一張好琴定下了九個條件,是所謂琴之「九德」,這種說法最早出自明代冷謙的《琴書大全.琴制》,指「奇、古、透、潤、靜、勻、圓、清、芳」。
在外行人看來,這些描述惜字如金,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對斫琴人來說,對它們的理解也是因人而異,即使心裡知道的一張琴的大體形制,細節仍是要靠自己琢磨的。比如「九德」之中排在首位的「奇」,古人的解釋是「輕、松、脆、滑」,聽起來像極了一款巧克力的廣告,具體說來,是「舉之則輕,扣之則松,撫之則滑,擊之則脆」,但什麼是松,什麼是脆,並非量化的標準。
「任何一名斫琴人的夢想,都是有生之年能親手打造出一張九德之琴。也是因為這種模糊的描述,好琴是沒有窮盡的至境。」羅蘇理說。
一張古琴的誕生
一張古琴整體上由琴體和附件構成,琴體由面板和底板粘接在一起,中間是空的槽腹,附件則包括琴弦、岳山、琴軫、雁足等。從形制和各部分名稱上,一張琴上有天有地,有龍有鳳,有山有水,此外通身長三尺六寸六,對應一年的天數,寬六寸,象徵六合,可謂通體都飽含著中國人對自然、宇宙、人生的精闢理解和高度概括。
一張琴的誕生,要經過選材、制型、修琴面、挖槽腹、合琴、上配件、貼夏布、修面漆、楷清、推光、上弦等數十道大小工序。
造型
挖槽腹,腹中不空,不足出聲
修飾面板弧度及弦路
配件安裝
靠木漆
上夏布,為了防止木材開裂
安裝琴徽,琴徽古時用材多用貝殼,是為在月下反光,便於認位
一張成琴
琴閒不敢閒
如同務農有農閒,斫琴也有「琴閒」,但斫琴人卻不敢真閒著。北方四季明顯,秋冬乾燥,木材穩定不易變形,這段時間適合做木胎,到了夏天,則恰好適宜做漆,做完之後,整張琴要「醒」至少三個月時間。在每年9月之後到冬天的這段時間,是很多斫琴人背著新做的琴拜訪名家的固定時段,「一次背上兩三張覺得最好的琴,去北京、揚州、西安,就去找那些最有名的去」,一張琴是好是壞,好在哪裡,壞在哪裡,彈琴的人是最有發言權的,請名家點撥自己的古琴,也很多斫琴人的夢想。
琴的樣式,古人流傳下來有幾十種,其中常見的有仲尼、伏羲、落霞、師曠、鳳勢、蕉葉等,差別主要是琴體的邊緣線條,有的極顯古樸,有的則莊重之餘不失靈動。外觀考驗的是斫琴人的木工底子,但古琴說到底核心在於音,在專業琴手那裡,外觀是其次,他們只看琴弦上是不是任意落指都能出音,發聲夠不夠深沉,餘音夠不夠悠遠。
試琴,懂琴的應該認識照片中這位先生,倪詩韻,梅庵琴派第四代傳人。
「你去找名家試琴,如果他撥兩下便罷手,告訴你『琴很好,後會有期』,說明這琴不行;如果他啥也沒說,即興彈上一分鐘,這是對琴認可了,如果彈完了目不離琴,饒有興味,問東問西,這把琴就了不得了。」斫琴數十年,孫海明曾經拜訪過許多國內頂級的古琴大師,有的是在家中,有的就在演出後台,從最早的反應平淡居多,到後來對方主動張口意欲收下,孫海明逐漸覺得不僅是自己的古琴「成了」,河南的古琴在國內也能「拿得出手了」。就在三個月前,孫海明帶著徒弟婁淵明帶了八張琴參加國內最高規格的幽蘭·陽春古琴展評,獲得最高獎「中國制琴名坊」稱號,其中一張伏羲式被圍棋名手馬曉春當場收藏,在展評會上傳為佳話。
孫海明的個人所經歷,也恰好與國內古琴圈對中原斫琴人從多年前的不屑一顧到如今刮目相看相印證。「曾經一提斫琴高手,便都覺得必定出自京滬江浙,而近年來,不斷有河南斫琴師的作品在國內古琴展評會上嶄露頭角,河南古琴已經在國內古琴界占據一席之地。」河南省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評委方可傑先生說。
其實,河南的古琴斫制技藝是很有淵源的,舊時被稱為中州派,在中國古琴史上曾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據《詩經》記載,早在公元前600多年衛國人在楚丘(今河南濮陽西南)建城時唱道:「椅桐梓漆,爰伐琴瑟」,說明河南人早就選用桐、梓來造琴了,這種用桐木做琴面,梓木做琴底的選材,一直延用至今。中州派古琴斫制技藝歷史上曾幾度輝煌,雖有起落,但一直延續至今。東漢時期,陳留人蔡邕所著《琴操》是現存介紹早期琴曲最為豐富而詳盡的專注,原書已佚,經後人輯錄成書,還作有琴曲5首,合稱「蔡氏五弄」;又傳他曾用灶余焦木製成著名的「焦尾琴」。
變與不變
接觸過古琴的人都知道,古琴歷經數千年積澱,在形制和製作技法上已經完全定型,或許想創新者不乏其人,但繞來繞去,最終還會回到古人的老路上來,你真改了,它的審美若變了,那也就不是古琴了。
但千百年來,古琴也並未毫無變化。比如用料。《詩經》里說「椅桐梓漆,爰伐琴瑟」,當時人就選用桐、梓來造琴了到了唐代,有個斫琴家叫雷威,他跑到峨嵋山的松林中,聽聲連延悠揚者伐之,斫為琴,自覺「妙過於桐」,雷威發現的木材便是杉木,由此後世斫琴分為杉、桐兩種。杉木的年輪十分明顯,一黑一白,生長於秋冬之間的黑色層較硬,傳遞震動較快,春夏之間的白色層較軟,傳遞震動較慢,軟硬相間,聲音便更加圓潤,這被認為正是杉木優於或者說不同於過硬的梧桐、過軟的泡桐的地方。
杉木的年輪
無論桐木、杉木,自然界中都不難找,但適合做琴的仍不易得,這是因為,古琴不僅要求樹齡須在二三十年以上,更要看其砍伐時間,時間越久越好,最少得50年以上,脫水、脫糖,木性盡失,不再會起太大變化,只留下木纖維最好。這樣,實際上做琴的材料常常需要從用過的建築老料中去找,很多琴人每年都不得不花很大精力要去山裡尋訪一些拆遷的老房,挑選木料。再後來,琴料成了產業,有販子專門在找老料供應琴人,當然,十年間,老料也越來越少,價錢已經漲了十倍以上。
古琴的另一個變化是它外表披掛的灰胎。說到灰胎,這也是古琴區別於中西樂器的最大不同。古琴的主材料是木頭,木頭的特點是會吸收吐納水分,進而導致變形開裂,為了抑止這種特性,古人利用大漆的粘性在琴面上蒙了一層布,叫做夏布,但布很難完全平整,古人便在大漆里添加材料,繼續在夏布上一層層地塗抹找平,成為厚厚的灰胎。而經過成百上千年的經驗積累,灰胎的主要成分確定為鹿角霜,這也是古琴的聲音獨具特色的重要原因。
據唐人記載,古人將鹿角放在爐中高溫烘烤,鹿角脫水、脫油脂後變成焦酥狀態,碾成粉末,就是鹿角霜。元代以後,古人為了讓古琴之聲更有金石韻味,更加松透,在鹿角霜里加入了瓦灰、磁粉、寶石粉等天然材料。而今,也有人會在鹿角霜中加入貝殼粉、骨粉等,來尋找自己喜歡的聲音。
當然,說到古琴近代以來最大的變化,則是近幾十年來鋼弦的普及。鋼弦的研製是由於絲弦的失傳,其與絲弦又各有優點,其中,最成功的一點是解決了絲弦聲音小,性狀不穩,易斷、易走音的問題。但絲弦的餘音是鋼弦所難達到的,隨著絲弦技藝的恢復,不少琴人特別是高手更願意在私下場合彈一張絲弦琴,而聲音大、不易斷的鋼弦則為初學者們所愛。
鋼弦音大、耐用,但金屬之聲略重,甚至會有吉他音。
但無論用材、灰胎還是琴弦,古琴的基本形制在數千年來沒有發生變化,深沉悠遠的基本音色也沒有發生變化,難與其他樂器相和,只適合一兩人在幽靜之所操持的情景也沒有發生變化,這在世界樂器史上也是非常特例的存在。也可以換句話說,幾千年來,古琴所發出的沁人心脾之音,從未被彈奏者所厭倦過。
在古琴繁複的製作過程當中,今人仍有大量不得不老老實實照搬古人之法,而這些,也被很多斫琴人認為恰恰是古琴手工斫製作為一種文化傳承而勝過工業流水線的精華所在。
孫海明最津津樂道的一個例子便是給琴上弦之前的最後一道工序「推光」——顧名思義,就是在楷清的基礎上,用手蘸植物油在琴面上反覆地推,時長可至三四日,直至如我國現存唯一一部古代漆工專著《髹飾錄》中所說,推出「內蘊之精光」方算成功。
何謂內蘊之精光?漆能散發出兩種光芒,一種是浮光,也就是乾乾淨淨的亮光,用極細的砂紙把浮光砂掉,再用植物油反覆推出的溫潤、不浮躁的光,就如同景點石像上被無數遊人摸出來的那種黑明黑明的光亮,就是內蘊之精光。這種光,既是對琴面保護的極致,也是一種觸感的極致,使琴的表面就像嬰兒的皮膚,讓人看了便想摸。
古琴的後期打磨中有很多步驟,只為了讓琴面摸起來像嬰兒皮膚一樣,給彈奏者愉悅
由此也能看出斫琴人之難,既要會木工、善漆活,又想精於彈奏實在是一件矛盾的事情,因為肌肉對於鋸子和琴弦的力道記憶是完全不同的。孫海明說,斫琴人就是在這種矛盾中,精益求精,試圖達到一個最佳平衡點。從這個角度上說,推光就是斫琴人狀態的一個縮影,骨子裡傳承的是凝結前人智慧的傳統技藝,又要耐得住枯燥的過程、身心的勞苦和當下的寂寞,去用心營造出一個至境的東西,以求傳世。
文章轉自撈娛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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