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絲弦:不應消失的美麗
一根由蠶絲捻成的將斷未斷的琴弦——這既是當下古琴文化乃至中華傳統文化傳承艱難的一個極端化隱喻,也道出了傳統古琴絲弦文化危亡在即這一公開卻鮮為人知的真相。
古琴,歷來被公認為中華千年傳統文化的集大成者。天地、山川、日月、四季、龍鳳,諸般中華民族的圖騰符號與古琴渾然一體,儒、釋、道,乃至陰陽五行、周易八卦、天文曆法、中醫藥理、詩詞歌賦,種種思想文化精華與古琴水乳交融。《琴操》記載:「伏羲造琴。」數千年來,琴學、琴道、琴曲、琴人,傳承不絕、文脈燦然,中華傳統之發揚以斯為盛,說古琴是中國文化的最佳象徵毫不為過。
「絲桐合為琴,中有太古聲」。絲弦自古以來就是古琴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甚至是古琴的代稱。早在秦漢時就有「削梧為琴,繩絲為弦」之說。在「金石絲竹,匏土革木」這古代八音之中,「絲」所指就是古琴。東漢桓譚《新論》中說「八音之中,唯弦為最,而琴為之首 」,不僅道出弦樂在古人心目中的至尊地位,也凝固著自古以來無絲不成琴的傳統。古時的琴人中,多有制弦高手。一張琴,7根弦,絲絲縷縷,搓合煮晾,琴人把自己對琴的鐘愛,糅進晶瑩剔透的絲弦之中,這樣的絲弦與琴人靈魂融為一體,彈奏出的已不是普通的樂音,而是發自心靈的交響和詩,是有靈性的生物皆可聽懂的精靈語。史書稱「師曠鼓琴,六馬仰秣」「玄鶴鳴舞,淵魚出聽」,而同為制弦大師的琴人俞伯牙彈起琴來,鍾子期便高山流水、心靈感應……古琴與絲弦,堪稱天作之合,生死相依四千多年,共同演繹著中華傳統文化中最優雅最動人的篇章,宛若一對天地間最完美的情侶。
近年來,隨著傳統文化的日漸復興,喜歡上古琴的人日增,據稱國內古琴愛好者總人數已達40萬。雖然仍不及學鋼琴的人多,但比之文革期間萬籟俱寂的冰冷局面已是天壤之別。若以40萬人,人均一張琴計,世間至少有四十萬張琴存世。然則,這40萬張琴上所用之弦,卻99%以上都是鋼弦——即以鋼絲為芯,外纏以尼龍絲線,而非絲弦。
那麼,為何會出現這一情景呢?
數百年來絲弦的興衰史中才有答案。在宋代以前,絲弦多由琴人自製。北宋以後,各代琴家更是在制弦上各有心得。此外,也出現過少數絲弦作坊。最著名的是明代杭州一家叫回回堂的作坊,坊主李世英制出的絲弦,品質極佳,如冰絲天然凝結,稱為「冰弦」(不是現在所謂的龍人冰弦),被指定為內府貢品。於是自明清以降,琴人置弦皆以杭州回回堂為上上之選。然而,傳至300年後的道光年間,李氏一脈因無子承嗣,制弦技藝竟然就此失傳。其弟子沈軼先、魯文榮繼續以回回堂為品牌生產琴弦,雖然還是當時最高水平,但質量已距冰弦遠矣。及至抗戰爆發,1939年,唯一發售「回回堂琴弦」的杭州老三泰號停業,制弦技藝失傳,琴人在國內已無弦可買。直至今天,「回回堂」和「冰弦」仍是無數琴家永遠的鄉愁。
無弦可用的琴人思謀重續前弦。蘇州著名的今虞琴社琴家吳景略、張子謙、莊劍承,找到蘇州制弦高手方裕庭,據古書記載制弦之法,共同參研摸索,經過無數次試驗,竟成功恢復了古絲弦工藝,制出了風靡一時的「今虞琴弦」。此後數十年間,方裕庭是全國唯一的古琴弦生產者。文革期間,華夏大地難聞琴音,絲弦生產受到一定影響。但至少供求矛盾不太突出。但文革後,古琴逐漸復興,絲弦需求量不斷提高時,僅靠方裕庭一人生產已供不應求。更由於由於優質絲源不穩定、生產方式難以規模化等原因,絲弦的生產始終處於艱難維繫的狀況。無弦可用的國內琴家,只好研究突破之道。
到上世紀六十年代左右,民族樂器琴弦襲入一股西化之風,胡琴、琵琶、古箏、三弦等樂器,紛紛將傳統絲弦換作了鋼弦,這一大勢下,古琴走上鋼弦之路也勢在必行。上世紀七十年代,琴家吳景略研製出鋼弦,不料迅速得到普及。最終導致今日鋼弦一統天下之局面。然而,鋼弦的誕生是絲弦難以為繼時,琴家不得已的替代之法,是歷史的偶然加必然。其功德在於一舉解決了琴家用弦之急需,使古琴文化傳承普及不致弦斷音絕。但是,鋼弦誕生後,由於嚴重短缺的琴弦市場迅速被鋼弦占領,因此也在不意間把傳統絲弦傳承逼入絕境。
穿上「鐵甲衣」的鋼弦,與傳統的絲弦有何不同?香港琴家黃樹志,曾多年潛心研究鋼弦與絲弦的特性對比。他認為,鋼弦相對於現代絲弦的優點主要在技術層面,比如:結實耐用;性能穩定,不因溫濕度變化易跑音;張力強,容易調到標準音高;音量大,適合舞台演出及合奏;音色亮,利於普及推廣;表面光滑,減少了走手音,等等。而這些差距,有相當一部分是因為現代絲弦自身品質下降而產生的。相對於鋼弦,絲弦的優點則主要體現在藝術層面:絲弦音色古樸,有人和之韻;出音有力,餘音消失快,給人以音質飽滿之感。著名琴家吳文光先生曾說:「絲弦之美,在其柔韌而長,潤澤而寬,清麗而圓,別有一種戛玉之趣、懷古之思。」相形之下,鋼弦「金石之聲」太重,餘音冗長,特別是彈空弦時有一種比較刺耳的金屬噪音。正如黃先生所說:「鋼弦琴可以說是現代發展出來的新的舞颱風格古琴,但並不表示可以取代原來傳統風格的絲弦琴。即如用原子筆代替了毛筆,雖然使用上方便了,但在書法藝術上兩者絕對是不可相比的。」
從性能和品質兩方面衡量,鋼弦並不具備對絲弦的壓倒性優勢。然而,今天鋼弦的一家獨大、廣被接受,而絲弦全面式微、傳承乏力,卻是事實。表面看這是傳統作坊式生產模式被現代工業化生產模式衝擊淘汰的結果。但若以更深沉的文化視角看去,絲弦的沒落,則不啻是大陸一百多年來,五四運動、文革十年、市場化大潮湧入等一系列近現代化歷史進程中,保護乏力的中華傳統文化被接力破壞,一地廢墟的縮影。
隨著鋼弦的普及,傳承數千年的古琴文化正在悄然嬗變:為了適應鋼弦的特性,古琴的琴體結構需要調整,引發古琴的斫制方式改變,同時,琴曲的打譜演奏、琴人的交流,乃至琴學的研究等都隨之變化。絲弦一支的文化命脈越來越難以接續——今日之愛好古琴的年輕人,只見鋼弦,不知絲弦,對絲弦之音聞所未聞,更遑論對絲弦文化有所知了。
選擇鋼弦,還是絲弦?對琴家來說,不僅是一種個人好惡,還意味著一種文化態度。一眾新老琴家,一面為絲弦的沒落而痛心不已,但為了古琴的普及推廣和繼承傳承而不得已採用鋼弦。琴家吳兆基甚至研究出一種「偏鋒」演奏方法來迴避其鋼弦的金屬噪聲。當然,也有一些老琴家倔強地堅守著古琴文化的「道統」。 對他們來說,指尖觸摸與天然蠶絲相親的的繞指之柔,在撥弄之間與天地相接、與歷史氣息相通的滄然悠長之氣,是冰冷無生命的鋼弦永遠無法取代的。香港的蔡德允、北京的李璠、鄭珉中先生,始終堅持琴必絲弦。對其門下也嚴格要求。琴界許多有識之士,都有志於傳統絲弦的恢復和普及,接續傳統古琴文化。遠的如吳景略、莊劍丞、查阜西,近的如成公亮、龔一、黃樹志、汪鐸,袞袞諸公,都為之前赴後繼、殫精竭慮。其中,有一位叫唐士璋的美國琴家,20多年堅持熱心為絲弦推廣奔赴呼籲。他把《太音大全全集》里的造弦方法翻譯成英文放到網上,與全球古琴愛好者分享交流。而黃樹志先生更是親力親為,數十年來親身實踐於製作、推廣絲弦,他在潘國輝的幫助下試驗研製出「太古絲弦」,並經不斷改良,品質已達到相當高的水準。他們這些努力,其發願純粹樸素:即讓絲弦文化不致於在鋼弦的衝擊下失去傳承,徹底遺落。
然而,絲弦發展的前景,仍然是不容樂觀的。當前,國家對優勢絲源實行壟斷性控制,使個人難以獲得制弦良材,制弦失卻物質基礎。更重要的原因是傳統的絲弦製作工藝繁瑣、周期長、成本高,又無市場支撐,導致質量不穩、產量低微。
2013年,中國古琴藝術入選第二批「人類口述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這是對傳承四千多年的古琴文化的認可和致敬。然而,相較之下,傳承三千多年歷史的古琴絲弦文化卻仍未獲得應有的承認。
纖纖絲弦,牽繫著古琴文化乃至中華傳統文化數千年來綿延傳承的大命運。如果我們真的不小心弄丟了它——就如同我們曾經漫不經心地弄丟的其他物質和非物質的文化瑰寶那樣。那麼,這次我們將失去的,將是中華傳統文化中最美麗最動人的一個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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