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20 November 2017

別無他好 惟好畫耳」:宋徽宗曾將繪畫納入科舉

2015/09/21 來源:鳳凰網
《聽琴圖》局部。」吟徵調商灶下桐,松間疑有入松風。仰窺低審含情客,似聽無弦一弄中。「臣京謹題(資料圖)
故宮此次《石渠寶笈》大展,有一幅宋徽宗趙佶的《聽琴圖》立軸。這是一件可以代表宋元以來優雅藝術傳統的作品,也是一件能反映這位書畫兼擅、對中國藝術產生長遠影響的藝術家成就的作品。《聽琴圖》的畫面中一人著玄色道衣於松下撫琴,前有兩文士,分坐左右,一人著綠衣,仰首遠望;一人一襲紅裳,頷首低眉,都在靜神傾聽。二人儀態秀雅,風神不凡,從其裝束看,顯然有很高的位置。綠衣者身後還有一童子,也為這琴聲打動,佇立凝神。畫面靜氣撲面,風味朴茂,體現出傳統美學所追求的沖和淡雅的境界。畫面狀態極佳,絹未酥脆,色未漫漶,近千年過去,完好如初,歷史的風霜洗鍊,還使它平添了幽深靜寂的風神。趙佶真跡或傳為他所作的存世作品有10餘件,此作最稱典雅。此作或可視為反映宋代風格、宋人情意的」宋式「標本。
此畫無疑出自北宋人之手。鑑定界前輩張珩說:」趙佶的《聽琴圖》,乍看起來,絹地整潔如新,令人生疑,似乎為此畫提出否定的證據。但細看此畫的風格的確是北宋,上面趙佶的瘦金書和蔡京的題詩更是確真無疑。「(《怎樣鑑定書畫》33頁,上海書畫出版社2011年)但畫到底是否為趙佶所作,還是畫院中人代筆,至今並無定論。徐邦達、謝稚柳等鑑定大家推測可能是畫院生代筆、徽宗御題。但綜合看來,當為趙佶手筆。徽宗好道教,《聽琴圖》上彈琴者為一位道士,或以為此畫就是這位愛琴的」道君皇帝「的畫像,而穿紅衣者就是蔡京。這樣理解似乎過於執實,此畫著力創造的是極富文人意味的聽琴境界,並非為一位愛好道教的藝術皇帝造像。畫中筆墨接近於傳世趙佶真跡的特點,畫中微妙而精湛的藝術表現恐非代筆者所可為。
徽宗一朝,在中國繪畫發展歷史上具有重要意義。熟悉徽宗宮中藝事的鄧椿在《畫繼》中載徽宗之言:」朕萬幾餘暇,別無他好,惟好畫耳。「趙佶以皇帝之尊提倡繪畫,廣招天下賢士進翰林圖畫院,提高院畫家地位,並將」畫學「前所未有地納入科舉的軌道,中國繪畫的職業化至此達至極盛。
而趙佶就是此畫院的最高導師。他作為一位有很高品位(絕不因他是皇帝而溢美之)的藝術家,是新的藝術風氣的開創者。有關徽宗一朝繪畫故實的記載有兩個突出特點:一是寫實性,審物的功夫被作為繪畫的基礎;一是對詩意境界的追求。寫實為基本功,但僅靠寫實難以成為有品位的畫家,而是要通過寫實創造詩意的境界。如當時畫學試題中,有一題為」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一般人畫小舟系岸,空無一人。第一名卻畫一人臥於舟尾,橫孤笛,意趣蕭散,在有人中追無人之境。又有一題是」踏花歸去馬蹄香「,不少人畫馬踏花叢,第一名卻畫一群蝴蝶飛逐馬後。由神宗到徽宗朝文人畫風氣正熾,文人畫追求」驪黃牝牡之外「的境界創造,此與徽宗畫院的主張有密合之處。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徽宗一朝推盪了文人畫的觀念。
《聽琴圖》鮮活地反映出這個歷史時期的繪畫審美風氣。畫家以極工細之筆入之,古藤上的每一朵小花,地下的苔痕歷歷、小草依然,乃至七弦琴的每一根琴弦,琴桌上波浪的每一縷波紋、香几上鈞窯香爐從縫隙中溢出的縷縷香菸,都畫得惟妙惟肖,使人如臨實境。但此畫又不在畫一個聽琴的事實,而要通過松風琴韻,表現靜穆蕭散的文人意趣。
聽琴,作為中國古代繪畫主題之一,很早時就超越了音樂活動這一形式,而成為表達中國人文化觀念的母題。聽琴,其意不在琴。不是聽之以耳,而是聽之以心。聽琴,在音樂的氛圍中,著意創造人與人、人與天地契合一體的境界。伯牙與鍾子期高山流水式的知音難遇在強調這一點,伯牙隨老師成連學琴的故事強調的也是這一點。伯牙學琴三年不悟,成連說我請我老師來教你吧。他將伯牙帶到海邊松下等候,自己去請老師,伯牙等啊等啊,就是不見老師以及老師的老師來,他放眼茫茫大海和綿綿山林,不由得拿起琴來彈,琴聲在山海天地間飛揚。他忽然明白了老師的意思——成連所介紹的這位老師就是天地宇宙。他向著茫茫大海山林訴說著寂寞,琴聲帶著他匯入無邊蒼冥。而被歷代文人奉為圭臬的陶淵明的無弦琴也在說明這一點。沈周有詩說的好:」松風澗瀑天然調,抱得琴來不用彈。「不在琴,而在意。
《聽琴圖》以極精細的筆觸來表現這樣的精神氣質,不光是外在細緻,更是內在體驗的微妙玲瓏。音本無形,意本難見,故假有形而出之。《聽琴圖》中琴者似乎在彈《高山流水》式的心靈衷曲,琴桌上的大海波浪就在暗示這一點。琴者旁邊特地置一香幾,香爐里的香菸在靜謐的空間繚繞,音聲在香氛中直入聽者的靈府。而琴者身微傾,目凝結,吟揉提按,似乎也隨之俯仰。琴者身後高松入雲,壽藤纏繞,裊裊之中,似乎將此聲送入天穹。綠蘿樹底自彈琴,所重正在這意趣的綿延。古代松下聽琴圖式似有定製,如南宋劉松年的《聽琴圖》、元盛懋的《松下鳴琴圖》等,多畫群松。而此作所畫孤松孑立,又暗取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中」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的意蘊,強調音樂脫略俗韻、孤迥特立的風標。由此也可見,此畫非為帝王政治之謀劃,乃為文人意趣而張目也。
在空間布陳方面,此畫著力創造一種」空庭「的視覺體驗。此圖與可能出於徽宗朝畫家之手的《文會圖》《十八學士圖》等卷式雅集圖在結構上有明顯不同,不是橫向平面延續性展開,而是縱向展開,孤松拄地撐天,向上延伸,而畫面的主體聽琴場面壓縮在畫的下端,松高而人小。同時琴者與聽者之間也有較大距離,突出松高風生、庭空氣寒的特點。空空蕩蕩,洒洒落落,彈到萬籟空寂,彈到忘言絕慮。所謂萬壑松風清兩耳,九天妙音凈初心。琴以清為本。南宋趙希鵠《洞天清祿集》說:」道人彈琴,琴不清亦清。「明徐上瀛《溪山琴況》說:」語云:『彈琴不清,不如彈箏。』言失雅也。故清者,大雅之原本,而為聲音之主宰。「此畫在空靈淡遠中所傳遞的清寒之意,隱然可感,澄如秋潭,皎似寒月。
趙佶酷愛石,北京故宮所藏其《祥龍石圖》,是其對石中天機的詠嘆。而其所建艮岳最以名世者也在石。石與琴又具有密切關係,中國人以石上鳴琴來表達自然野逸之興,以拂簟邀雲、眠琴選石為一勝境,所謂」掃取石床空,眠琴抱蘿月「,這成為文人旨趣的體現。《聽琴圖》作者顯然是一位愛石者,也是一位畫石的高手。三人所坐皆為天然石礅,上覆以軟墊,累石之形與前面放置盆景的疊石為相同構置,彼此呼應,畫家在氣氛刻畫上是如此用心。琴者石上鳴琴,傳遞天然逸響。正對琴者的疊石假山,上有古器(胡敬認為是博山爐),鼎中有白色的細石,中植纖小花木,白色的小花宛然在目。似乎琴者就是為這幾朵白色的小花而演奏。小花也對之而頷首深領。物雖小,但卻是這幅畫的點睛之處,就是要突出人與世界融通一體的精神。
這幅畫對了解宋代文化還具有一定的史料價值。圖中出現琴桌和香幾兩件家具,其形制體現了典型的宋代特點。與明式家具相比,宋式家具線條簡淡清逸,色彩溫雅沉靜。如這件香幾,據家具專家周默先生(曾著有《木鑒》《紫檀》《雍正家具十三年》等)說,所用為烏木,生長於東南亞,色黑無紋,純凈明快,給人淡盡風煙的純凈感。畫中出現的盆景,置於一畫之突出位置,說明盆景作為藝術裝飾,自唐代產生以來,至此已享有高位。而香几上的鈞窯香爐,對了解宋代瓷器的發展也有幫助。
《聽琴圖》是一件感人至深的作品,古人以」眠琴綠陰,上有飛瀑。落花無言,人淡如菊「為至高體悟境界,此畫真有以當之。
作者簡介:朱良志,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北京大學美學與美育研究中心主任,北京畫院傳統繪畫研究中心主任,曾任紐約大都會博物館高級研究員。著有《南畫十六觀》《石濤研究》《八大山人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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